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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城乡辗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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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第一学期末的那个星期一,顾辰没有来学校。回家后听外婆说起顾辰爷爷突发疾病去世的消息,我的心猛地一沉。来不及放下书包,我立刻冲向顾辰家。
推开门,我看见顾辰独自坐在院子里,眼神空洞得像一口干涸的老井。我知道爷爷是他最亲近的人,那个教他骑自行车时在后面稳稳扶着车座的身影,那个在夕阳下陪他踢球直到天黑的老人,那个在他父母争吵的夜晚带他出去吃烧烤的爷爷。
每一个回忆都在这一刻化作利刃,刺痛着这个少年的心。
我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坐在他身边,握住他冰凉的手。
北风卷起枯叶,在天上打着转,却吹不散我们之间沉重的寂静。
记忆中,故乡的秋天总是这样。枯叶在风中旋转落下,铺满青石板路我和顾辰总喜欢踩在落叶上,听那沙沙的声响。爷爷会坐在老槐树下,笑眯眯地看着我们玩耍,手里还编着草蚂蚱。
那时的风里总是带着烤红薯的甜香,还有远处稻田收割后的清新气息。
我静静地站在一旁,心中满是酸楚。顾辰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没有落下。
这让我想起小时候他摔伤了膝盖,也是这般强忍着不哭,直到爷爷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他的头,他才扑进爷爷怀里放声大哭。
我缓缓走到他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顾辰,别太难过了,爷爷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顾辰微微抬头,嘴角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念念,我没事,只是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快要被风吹散。
我握紧他的手,想起爷爷常说的一句话:“人啊,就像地里的庄稼,一茬接一茬,但根永远在这片土地上。”如今,爷爷回到了他热爱的土地里,却在我们心里扎下了更深的根。
“他答应要看我上大学的。”顾辰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说好要教我喝酒,等我成年第一杯酒和他喝。”
我把头靠在他肩上:“他都知道的。你所有的未来,他都会看见。”说这话时,我仿佛又看见爷爷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的模样,烟圈缓缓上升,融进故乡的天空。
顾辰转过脸来看我,眼睛红着,却有了些许光彩。远处传来卖豆腐脑的吆喝声,那是我们从小听到大的乡音,此刻却像一首挽歌,为逝去的老人送行。
从那以后,我每天都会陪伴着他。我们一同走在清晨的阳光下,路过那些爷爷曾经带我们去过的地方:老城墙下的小吃摊、护城河边的柳树林,还有那个我们经常偷枣子吃的院子。
每一个角落都藏着回忆,而我要学着与这些回忆和平共处。
时光飞逝,转眼间距离高考仅剩半月。
他还是习惯性地走在靠风沙的那一侧,为我挡去西北粗粝的春末风沙。这个习惯还是爷爷教他的:“男孩子要懂得照顾人。”
高考填报志愿时,顾辰的父母准备带他去北京,然而他最终选择了留在本市的一所大学。
“为什么?”我问。
“西北的星星比较亮。”顾辰回答,眼睛看着我。
我知道他说的不仅是星空,更是这片生养我们的土地。
我上大学后,养成了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每周至少给外婆打两通电话。电话线那头,是外婆带着乡音的、总是乐呵呵地叮嘱,是外公在一旁慢悠悠地插话。
对我而言,这短短十几分钟,是异乡生活中最温暖的慰藉。透过听筒,我仿佛能闻到老家院子里枣花的清香,能看到夕阳下炊烟袅袅的景象。
大一有假期,我更是归心似箭。那时候外公外婆还住在乡下,我要跳上长途汽车,沿着蜿蜒的乡间公路颠簸两个多小时。
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麦田,远处是连绵的黄土高坡,偶尔能看到牧羊人赶着羊群慢悠悠地走过。乡间的风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从车窗缝隙里钻进来,那是故乡特有的气息。
外婆总早早地站在村口那棵老核桃树下等我,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昏黄的灯光下,一顿我最爱吃的家常菜,几句琐碎的唠叨,夜晚睡在有着阳光味道的被子里,这一切都让我感到无比安心和踏实。
那条通往外婆家的蜿蜒小路,承载了我太多匆忙而欢快的脚步。
直到后来大一期末,父母为了更好的生活条件,将外公外婆接到了市里的新小区。
电话里,外婆的声音依旧慈爱,却少了背景里的鸡鸣狗吠,多了窗外隐约的车流声。
外婆总是笑着说:“方便多了,楼下就有超市和公园,你不用担心,专心学习。”
又一个周末,我坐上回家的车。车子不再驶向熟悉的郊野,而是停在了市中心一个整洁的住宅小区门口。我轻车熟路地按下门铃,开门的是系着新围裙、笑容满面外婆。
屋里宽敞明亮,外公正戴着老花镜在阳台的躺椅上看报纸。厨房里炖着同样的汤,却用的是崭新的燃气灶。外婆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超市的菜很新鲜,邻居也很和善。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城市的夜景,忽然意识到,那份我所眷恋的、名为“回乡”的奔波和牵挂,其实从未改变内核。
它不再需要我辗转颠簸,长途跋涉,而是化成了
一条更短、更便捷的路,直接通向外婆张开的温暖怀抱。
无论乡野老屋还是城市高楼,有外婆在的地方,就是家。
我再也不必跑很远的路,但我奔赴的终点,永远一样。
只是有时候,我会站在宿舍的阳台上,望着北方星空的方向。
我知道那里的星星更亮,那里的风里还带着烤红薯的香气,那里有一个选择留下的少年,和他的爷爷长眠的土地。
数年后,我才从顾辰的父母那里得知,当年我离开后,外公外婆因厌倦了城市的单调乏味,便常常回到乡下居住。
原来,故乡从来不仅仅是一个地方,而是一种情感的依托,是无论走多远都想要回去的执念。就像顾辰选择留下,就像外公外婆终究回去,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心中那片最柔软的土地。
而我,只能在每个想家的夜晚,透过电话线,聆听那片土地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