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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他的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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奖金风波过去没两天,宋知屿就给周自行发了条微信,语气雀跃地邀请他去自己的工作室参观,顺便看看他刚弄好的一个小型个人影展。
周自行收到消息时,正在批阅报告,他指尖顿了顿,本能地想拒绝——周末他通常用来处理积压的工作和进行深度阅读。但一想到这个“变量”的世界,他尚未完全解析,于是回复了一个简洁的“好”,外加一个准确的时间。
周末下午,周自行准时出现在一条充满生活气息的老街。与“擎海”所在的CBD完全不同,这里嘈杂、喧闹,墙面斑驳,晾衣杆横七竖八,空气里飘着饭菜香和隐约的洗衣液香味。他穿着熨帖的衬衫西裤走过,引来零星好奇的目光。
“屿·浪工作室”的招牌不大,原木材质,旁边画了个可爱的浪花图案。门没关严,留着条缝。
周自行推门进去。
一瞬间,他像是从一个秩序井然的数据世界,跌入了一个色彩、光影与生命交织的万花筒。
和他想象中完全不同。
没有窗明几净,没有有条不紊。空间不算大,几乎每一寸都被充分利用,却呈现出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墙上钉满了大小不一且未装裱的摄影作品,桌上地上散落着各种摄影器材、连接线、潜水装备的零部件,几个半人高的防水箱堆在角落,上面还搭着件半干的防晒衣。靠窗的工作台上更是壮观,除了电脑和数位屏,还堆满了奇形怪状的贝壳、颜色独特的石头,甚至还有一块嵌着藤壶的沉木,像个微型的海洋自然博物馆。
宋知屿正背对着门口,踮着脚试图把一张新照片钉上墙。他穿着宽松的白色卫衣和牛仔裤,头发翘起几缕,嘴里还叼着枚螺丝钉,含糊不清地哼着歌。
听到门响,他猛地回头,看到周自行,眼睛唰地亮了,立马拿下嘴里的螺丝钉,笑容灿烂地跑过来:“周工!你来啦!快进来快进来!”
他放下相框,小跑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有点乱,你别介意啊。”说着,手脚麻利地把沙发上的几本杂志和一件外套抱起来,胡乱塞到一旁,清出一块可以坐的地方。
周自行走了进去,脚步踩在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的目光像精密的扫描仪,仔细观察着这个空间。这里的一切都和他习惯的秩序、整洁、高效背道而驰,每一处都在挑战他的舒适区。但他却并未感到任何烦躁,反而有种……新鲜感。
“没事。”周自行淡淡道,视线最终落在那些铺满墙壁的照片上。
只一眼,就被牢牢吸引。
那些照片,远比他之前在项目资料里看到的更震撼人心。
不再是严谨的科学样本,而是汹涌的生命本身。
有风暴来临前,墨黑海面上孤独翱翔的海鸟,羽翼仿佛要撕裂低压的云层;有幽深海底,一簇簇发着幽蓝光芒的水母,如梦似幻,却又透着致命的诱惑;有巨浪拍岸的瞬间,粉碎成万千珠玉,在阳光下折射出惊心动魄的彩虹;还有一张,是一只好奇的海豚正用嘴尖轻触相机镜头,眼睛圆溜溜的,透着天然的灵性。
周自行静默地看着,一张接一张。他习惯于从工程角度解读海洋,但在这里,在宋知屿的镜头下,他看到了海洋的另一面——野性的、自由的、浪漫的、危险的,却又拥有着令人窒息的美。
“这张!”宋知屿凑到他身边,指着一张照片,眼睛亮得惊人,开始如数家珍,“这是去年在南海拍的!为了等这群蝠鲼,我在水里泡了快六个小时,腿都快麻了!结果它们突然就出现了,那么大一排,像水下轰炸机一样,唰地就从我头顶过去了!帅炸了!”
他又快速指向另一张色彩绚丽的珊瑚丛特写,一条模样奇特的小鱼正好奇地探出头:“还有这里!我当时气瓶警报都快响了,余气不多,但就看到这只小家伙躲在鹿角珊瑚里,它的颜色和珊瑚的荧光配在一起太绝了!拼着最后一口气,稳住呼吸拍的!上来差点被阿蔚哥骂死,说我不要命了,哈哈哈!”
他喋喋不休地讲着每一张照片背后的故事。哪里潜流危险,哪里可能会遇到鲨鱼,哪个瞬间需要怎样的运气和耐心才能等到……他的语气里没有炫耀,只有纯粹的热爱和经历风险后达成目标的酣畅淋漓。
周自行沉默地听着,跟着他的脚步慢慢移动。
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看到,宋知屿那个“海洋摄影师”的头衔背后,究竟是怎样的世界。不是他最初以为的“不务正业”和“不可控的风险”,而是精湛的专业、惊人的勇气、近乎虔诚的热爱,以及……用命去搏一个瞬间的疯狂。
周自行侧过头,看着身边说的眉飞色舞的年轻人。此刻的宋知屿,脸上洋溢着由衷的热爱和成就感,那种光芒,比他任何一张照片里的阳光或生物都要耀眼。
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混合着欣赏、震撼,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在他心底悄然蔓延。
忽然,他的脚步停在了一幅照片前。不同于其他照片的绚烂或壮阔,这一张,是极致的幽暗与孤独。
深蓝色的海水中,能见度极低,只有一束微弱的光从上方打下来,照亮了细小的,悬浮在其中的白色浮游生物,像宇宙中的尘埃。下方是漆黑一片的深渊,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整张照片空旷、寂静、寒冷,弥漫着一种绵长刺骨的孤独感。
周自行久久地凝视着这张照片,镜片后的目光深沉,仿佛被吸入了那片无垠的深蓝之中。
宋知屿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周自行情绪细微的变化,轻轻靠近一步,语气里带着一丝试探和不易察觉的体贴,小声问道:“周工……也喜欢这种孤独感吗?”
周自行像是被从某种情绪中惊醒,喉结微动。他沉默了片刻,视线却没有从照片上移开,声音比平时更低哑一些,给出了一个非常“周自行”式的回答:“只是觉得它很……精确。”
精确地捕捉到了那种被无尽虚空包裹、无人应答的孤立感。精确得……像他某些时刻的内心世界。
宋知屿微微一怔,随即笑了,没有追问,只是轻声说:“我在一百多米深的地方拍的。那时候,全世界好像就剩下我一个人,还有这片蓝。很安静,也很……自由。”
自由。周自行在心里默念这个词。对他而言,自由意味着失控;而对宋知屿,那或许是归宿。
他转过头,第一次如此毫不避讳又十分认真地打量身边的宋知屿。看他阳光下小麦色细腻的皮肤,看他总是自然上扬、带着笑意的嘴唇,看他笑起来时浅浅的酒窝,看他清澈眼底映出的自己略显僵硬的倒影,也看他指间因长期持握相机和潜水设备而留下的薄茧。
这个年轻人,用最鲜活莽撞的方式,在他黑白灰的理性世界里,硬生生地撕开了一道口子,灌进来一片汹涌澎湃且色彩斑斓的海。
他心里那座精密运转的钟表,似乎正在被这海水的力量冲击得咔哒乱响,快要失控。
一种强烈的冲动攥住了他——他想要更了解这片海,了解驾驭这片海的人。
他抬起手,动作有些生涩僵硬,越过那些杂乱摆放的器材,最终,指尖轻轻碰了碰墙上那张深海照片的边缘,像是在确认它的存在,也像是在触碰那份他无法宣之于口的,名为“孤独”的共鸣。
宋知屿看着他这个细微的动作,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捏了一下,酸酸软软的。他忽然觉得,这位看着好像无所不能的周大工程师,内心或许也藏着一片不为人知的孤独海。
工作室窗外,夕阳正好,暖黄的光线斜斜地照进来,将两人并肩而立的身影拉长,安静地交叠在那些震撼人心的影像上。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缓慢飞舞,周遭安静得仿佛能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和某种暗自涌动的东西即将破土而出的声响。
一个世界,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沉默而猛烈地撞击着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