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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旧痕与深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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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宋知屿的工作室回来后，周自行觉得自己像是被强行灌下了一整杯高度数的烈酒。不是那种灼烧喉咙的劣质酒，而是后劲绵长、无声无息地渗透四肢百骸，搅得他思维有些宕机的陈酿。
脑子里反复回放的，不是那些绚烂夺目的珊瑚鱼群，也不是气势磅礴的蝠鲼阵列，而是最后那张——极致的幽蓝，无边的孤独，悬浮的尘埃，以及宋知屿说“很安静，也很自由”时，那双总是充满阳光的眼睛里，与照片如出一辙但一闪而过的沉寂。
“变量”的复杂程度，远超他最初的模型测算。
几天后，“碧海之心”项目有一个补充镜头需要拍摄，地点在一处水流相对复杂的礁石区。周自行亲自跟船，美其名曰“现场技术督导”。
天气晴朗，海面像一块巨大的、流动的蓝宝石。宋知屿和阿蔚配合默契，下水、调整设备、寻找角度，一切井然有序。
周自行站在甲板上，手里拿着电脑，监控着传回的实时画面和数据，目光却不时地掠过海面，追寻着那两个穿着黑色潜水服的身影。尤其是那个身型精瘦且动作灵活矫健的。
拍摄进行得很顺利。一个多小时后，宋知屿和阿蔚先后浮出水面，被拉上船。宋知屿摘掉面镜，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脸上挂着水珠，却笑逐颜开，隔着老远就朝周自行比了个“OK”的手势，声音带着水汽的润泽：“周工！搞定！绝对高清！”
周自行轻轻点头，视线落在他身上，例行公事般检查设备人员和安全状况。
宋知屿开始脱卸沉重的气瓶背带。也许是因为疲惫，也许是被海水泡得手指有些发僵，他解卡扣时动作稍微急躁了些，左手猛地一用力，手腕处那截略显宽松的潜水服袖子突然向下滑落了一小截。
只是一瞬间的事。
但周自行的目光，像最精密的追踪器，瞬间捕捉到了那一闪而逝的异样——
就在宋知屿左手小臂内侧，一道略显扭曲的浅白色陈旧疤痕，从腕骨下方一直延伸至袖口深处，大约十多厘米长，像一道突兀的闪电，刻印在那片被阳光晒成小麦色的皮肤上。
那不是潜水作业常见的擦伤或珊瑚刮痕。它的形态、位置，都隐隐透着某种……令人不安的过往。
宋知屿似乎毫无所觉，利落地脱掉气瓶，扯下头套，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水珠在阳光下四散飞溅。他笑着和阿蔚击了下掌，开始兴致勃勃地检查相机里的素材，脸上依旧是那副阳光普照的样子。
周自行站在原地，面色如常，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刚刚那一秒，他胸腔里的那颗习惯于匀速跳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停半拍，随即涌上一股尖锐的涩意，密密麻麻，刺得他喉头发紧。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手指在电脑边缘猛地收紧，指甲几乎掐进冰冷的金属外壳里。
变量出现异常数据。来源：一道旧伤。
风险等级：未知。潜在威胁：极高。
他需要重新评估。
回程的船上，气氛轻松。阿蔚在收拾器材，宋知屿凑在周自行旁边，叽叽喳喳地给他看刚拍到的罕见鱼群，兴奋得像个拿到新玩具的孩子。
周自行沉默地听着，偶尔应一声，目光却几次不动声色地瞟过宋知屿的左臂。那道疤痕已经□□燥的潜水服袖子重新遮住，严严实实，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他脑海里的影像却挥之不去。根据那道疤的颜色、形态，他在自己强大的记忆库里自动比对分析——很大概率是某种锐器造成的陈旧性切割伤，时间至少在数年以上。
什么样的“意外”，会在小臂内侧留下这样的痕迹？
这个疑问像一颗投入深海的石子，在他心底沉甸甸地坠着。他看着宋知屿毫无阴霾的侧脸，一种矛盾感油然而生——那阳光越炽热，其下隐藏的海沟就越深暗。
当晚，周自行没有回公寓，而是去了公司。他坐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没有开灯，只有电脑屏幕散发着白皙的光。
他打开搜索引擎，输入的不是工程数据，而是几个与运动损伤和创伤后恢复相关的关键词。他浏览着专业的医学论坛，眉头紧锁，那些复杂的医学名词和案例图片，让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知识库存在如此大的盲区。
他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停了很久，最终拨通了一个号码。那是他家族医疗顾问的私人号码，对方正巧认识顶尖的骨科和运动损伤专家。
电话接通，周自行的声音听起来和讨论项目技术难题时别无二致，条理清晰，只是语速稍快：“李教授，抱歉深夜打扰。想咨询您一个问题——关于小臂陈旧性锐器伤，对长期进行潜水这种需要上肢负重的户外活动，是否存在潜在的风险或后遗症？”
他详细甚至有些苛刻地描述了疤痕的大致位置、可能形态，询问着各种可能性，要求对方提供最权威的预防和强化方案。
电话那头的专家虽然疑惑周自行为何突然关心这个，但还是给予了专业解答。
挂断电话后，周自行沉默了片刻。随后，他打开另一个联系人，是国外一家顶级专业潜水装备制造商的亚洲区总代理。
“对，需要定制一套高性能潜水服，重点加强上肢和核心区域的防护与支撑……嗯，抗撕裂材质，关节处需要额外灵活度设计……对，需要最新的、重量能减轻30%的那款……尺寸数据我稍后发你。”
他下达指令清晰明确，仿佛是在采购一批关键零件，只有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一丝不同寻常的专注。
他没有提及宋知屿的名字，只是精准地报出了他记得的、所有关于宋知屿身材的数据——他看过他太多工作照片和视频，估算出这些对他而言毫不困难。
几天后，一个没有任何多余标识的厚重防水装备箱被直接送到了“屿·浪工作室”。
宋知屿正在给工作室打扫卫生，看到这个明显价值不菲的箱子，愣了一下：“我的？我没订东西啊？是不是送错了？”
送货人员核对着单子：“地址没错，收货人是宋知屿先生。”
宋知屿狐疑地打开箱子，瞬间倒吸了一口冷气。
箱子里躺着一套他只在顶级专业杂志上见过的潜水服，哑光黑色，面料科技感十足。旁边是同样品牌的最新款控制背心和调节器，每一个细节都透着“昂贵”的气息，甚至还有一副加强腕部支撑的专业手套。
“我去……”乔菲菲闻声凑过来，不可思议地张大嘴巴：“这、这谁送的？这么大手笔？这牌子的一套能顶我们大半年赚的钱了吧？！”
宋知屿也是一脸懵，他拿起那套潜水服，手感好得惊人。他注意到这件潜水服的尺码完全贴合自己，就像是量身定做。
虽然箱子里没有任何信息，只有装备本身冰冷而完美的质感，但是有一个名字，却毫无征兆地，清晰地撞进他的脑海。
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那个连杯柄朝向都要精确到四十五度角的人。
等一下！
宋知屿猛地抬头，像是想到什么可怕的事情：他送这些东西，岂不是看到自己那道疤痕了！这怎么办，他会不会……
还没等他从胡思乱想里抽离出来，又一个想法进入了他的大脑——不过他既然送了这么专业且昂贵的东西，是不是说明，他没有很在意，也没有因为这道疤痕嫌弃自己……
宋知屿抱着那件潜水服，伫立在原地，久久没有说话。心脏像是被泡在温热的海水里，酸酸胀胀地发烫。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汹涌而来——不是惊喜于装备的昂贵，而是被那种沉重如山的分量狠狠砸中了。
他想起那道疤的来历。是很多年前，那个男人试图用酒瓶砸向母亲，被他下意识用手臂挡住后，碎裂的玻璃留下的痕迹。那时他刚成年不久，挣扎着想要脱离那个令人窒息的“家”，伤痕累累，狼狈不堪。
那之后，他学会了用更灿烂的笑容和更满不在乎的态度来伪装自己，仿佛那样就能把那些晦涩的过去彻底掩盖在阳光之下。
他以为他藏得很好。
可周自行看到了。不是用言语追问，不是用怜悯的目光审视，而是用一种更直接、更笨拙，却也更符合他自己的方式——精准地识别出“风险”，然后，默不作声地，近乎偏执地，为他筑起一道更坚固的堤防。
乔菲菲还在旁边啧啧称奇，猜测是哪个土豪粉丝或者暗恋者。
宋知屿却低下头，把脸埋进那件质地柔软却充满保护力量的潜水服里，鼻尖萦绕着崭新的橡胶味气息。他闭上眼，眼前浮现出周自行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冷峻侧脸。
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
嘴上从来不说，甚至眼神都不会多给你一个，却在你不知道的地方，为你计算好了所有的风险，然后一言不发地把最坚实的盔甲递到你手上。
他想起周自行站在那张深海照片前的样子，想起他指尖触碰照片边缘时那细微的停顿。
或许，他们本质上是一类人。一个用绝对的理性秩序来构建安全区，一个用肆意的热情阳光来掩盖孤独海。
只是表现形式截然不同。
而此刻，宋知屿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里那座因为过往而始终摇摇欲坠的灯塔，似乎终于捕捉到了一艘沉默却无比可靠的巨轮。
他拿起手机，点开那个熟悉的对话框，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很久，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几句最简单，却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的话：
【周自行。】
【谢谢。】
【装备很合身。】
几分钟后，手机屏幕亮起。回答简单得和他的人一样，只有一个字：
【嗯。】
宋知屿看着那个字，却像是看到了那人紧抿的唇角，和眼睛里可能转瞬即逝的微光。
他抱着手机，慢慢地蹲下身，把发烫的脸颊埋进膝盖里，无声地笑了起来，眼眶却有点湿。
他好像，终于找到可以依靠的岸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