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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深巷觅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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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垚开着林栎的车,驶出了公寓小区。车载音响流淌着一首轻快的英文歌,旋律跳跃,像极了某人此刻掩饰不住的好心情。
苏颜靠着副驾驶的椅背,目光掠过窗外飞驰的街景,心里却直犯嘀咕:自己大清早摔得狼狈,这人怎么反倒像捡了宝似的?嘴角那点压不下去的弧度,怎么看都透着点幸灾乐祸。
“啧。”他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别开脸。
路况出奇顺畅,早高峰的拥堵奇迹般避开了他们。眼看离考古研究所越来越近,时间尚早,程垚却毫无预兆地在某个路口方向一打,车子灵巧地拐进了一条绿荫掩映的小路。
梧桐树的宽大枝叶在晨光里筛下细碎的光斑,树荫下,各式早餐摊点沿着街边次第排开,蒸腾的热气裹挟着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拎着豆浆油条的老头老太慢悠悠踱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属于老城区的、慵懒又鲜活的烟火气。
这场景……莫名熟悉。像极了风铃苑外那条承载了无数童年记忆的老街。
“程垚,你开错路了吧?”苏颜蹙眉,用手比划着屏幕上的导航,“导航显示偏离路线了,第一天报到,我不想迟到。”他对时间向来严谨,尤其这种关乎第一印象的时刻。
程垚单手搭着方向盘,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路边摊贩,嘴角那点若有似无的笑意更深了。“慌什么,我都说了,这片我熟!”他语气笃定,“这条路近,抄个近道儿。”
苏颜将信将疑,还没来得及反驳,车子已在一个挂着“刘大爷鸡蛋灌饼”白底红字招牌的早餐车前停了下来。程垚降下车窗,清朗的声音带着熟稔的招呼穿透清晨的嘈杂,“刘大爷!老样子,两个!一个加辣,一个不放辣!”
江南市考古研究所坐落在老城腹地,而这条名为芳草街的背街小巷,则是深藏其间的市井宝藏。白昼喧嚣,夜晚繁华,最地道的江南烟火气在此沉淀。程垚发现这里时,也纯属偶然。
那是去年深秋,他刚来所里工作不久。某个加班到暮色四合的日子,他站在研究所门口,望着主干道上汹涌的车流,忽然生出一种巨大的疲惫和无处可去的茫然。他不想回每天被李婉芳暗戳戳介绍相亲对象的家,也不想回风铃苑触景伤情。鬼使神差地,他逆着下班的人潮,拐进了研究所右侧那条从未踏足的小巷。
路灯昏黄,树影婆娑。他漫无目的地跟着几个遛弯的老人,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仿佛被这巷子里的慢节奏吸附。远离了主干道的喧嚣,一种久违的、带着生活质感的宁静包裹了他。空气中飘荡着刚出炉点心的甜香、炸物的焦香。
之后一个似曾相识的招牌——白底红字的“刘大爷鸡蛋灌饼”映入眼帘。
记忆像被骤然按下的开关。风铃苑校门口那个鸡蛋灌饼的铁皮小摊,清晨上学路上永远排着长队,他和苏颜总是挤在队伍里。他总嚷嚷着“多放辣!”,苏颜则叮嘱“不要辣,麻烦多放一片生菜”。两个冒着热气的鸡蛋灌饼捧在手里,边走边吃,阳光穿过树叶缝隙落在少年汗津津的额角,那是程垚心底封存的一小块金黄琥珀。
从那天起,这条芳草街和“刘大爷鸡蛋灌饼”,就成了他晦暗心情里一个隐秘的锚点。有时是深夜加班的慰藉,有时是逃避相亲的借口。每次来,他总会点“老样子”——一个辣,一个不辣。不辣的那个,他有时会吃掉,有时就踹在大衣口袋里,直到热气散尽,再默默丢掉。仿佛这样,就能维持一种可笑的、自欺欺人的习惯,证明有些东西从未改变。
“好嘞!小程有些日子没来啦!”刘大爷嗓门洪亮,笑容满面地探身过来,动作麻利地摊饼、打蛋、刷酱,“还是辣的多放辣椒,不辣的多放一片生菜,对吧?老头子记性好着呢!”
程垚笑着应声,“嗯,最近忙,今天特意带朋友过来尝尝您的手艺。”他眼神朝副驾瞥了一眼。
刘大爷顺着目光看向苏颜,眼睛一亮,“哟!这就是你总惦记着带饼的那位朋友吧?小伙子真精神!”他一边把两个裹得严实的饼递进车窗,一边乐呵呵地对苏颜说,“小程可没少念叨你,说你不爱吃辣,就爱多加片菜叶儿,回回来都记着呢!”
苏颜微怔,随即礼貌地笑了笑,心头却掠过一丝异样。程垚……
程垚接过饼,脸上那点不自在一闪而过,把那个没加辣的塞到苏颜手里,自己则抓着那个红彤彤的刷满辣酱的。“喏,你的。”他语气闷闷的,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别扭,“什么时候连辣都能吃了?以前不是沾点辣椒就脸红?出个国连口味都换了?”
他又想起那晚在林栎家里吃火锅,苏颜面不改色吃下红油毛肚的样子,他心里某处隐隐的酸胀。他不想错过苏颜生活里的每个细节,可是有些东西,终究是错过了。
苏颜接过温热的纸袋,指尖传来熟悉的温度。他解开袋子,久违的焦香混合着面酱和生菜的气息钻入鼻腔。他低头咬了一口,酥脆的饼皮,嫩滑的蛋液,清甜的生菜……味蕾瞬间被唤醒。
苏颜咽下食物,抬眼看程垚,他不敢多想刘大爷刚才的那番话,只能囫囵打个过场,“某人倒是挺会给自己加戏,带了大半年?我连饼渣都没见着,谁知道多出来那个是不是喂了路边的流浪狗?”
他顿了顿,又咬了一大口,语音含糊着补充道,“口味变了也正常啊,这么多年,谁也不能是一成不变的,你说对吗?”
程垚一时语塞,望着苏颜,鼓了鼓腮帮子,最终泄愤似的狠狠咬了一口自己手里火红的鸡蛋灌饼,辣得直吸气,眼眶微微泛红。
狭窄的车厢里,只剩下咀嚼声和程垚压抑的吸气声。两个成年男人,像两个斗气的少年,闷头啃着手里的饼。
阳光透过车窗,照亮空气中细小的尘埃,也照亮了苏颜低垂眼睫下,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的柔软。程垚余光瞥见坐在副驾驶人的侧脸,心头那点闷气,莫名地消散。他仿佛等着这个时刻,等了好久。
管他呢,反正人现在已经坐在眼前,吃着他买的鸡蛋灌饼。
车子重新汇入车流,驶向研究所。程垚无视了林栎“车内禁食”的警告——大不了回头给他洗车!
离上班还有十分钟,车子稳稳停在考古研究所气派的门禁前。苏颜解开安全带,“就这儿吧,我自己进去,你快去上班。”
程垚却像没听见,径直将车驶向闸机。车窗降下,他熟稔地朝门卫室探出头,“王叔,早啊!”
“小程早!”值班的王叔显然跟他很熟,笑容满面地按起道闸杆放行,目光还在副驾的苏颜身上好奇地打了个转。
车子熟门熟路地滑进内部停车场。苏颜无奈,只能由着他搀扶自己下车。脚踝的钝痛还在,但被程垚稳稳架着胳膊,每一步都踏实不少。
“行了,你赶紧忙你的去。”苏颜试图抽回手臂。
“急什么?”程垚没松手,反而借力让他走得更稳,“这地方我熟,送你到电梯口。”他语气自然,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两人走进办公大楼。苏颜掏出手机翻找Sophia发的信息:“专项组办公室在……我记得是……”
“四楼,右手边电梯直达。”程垚顺口接道,驾轻就熟地按了电梯上行键。
苏颜手指停在屏幕上,抬头看他,眼神里满是狐疑,“专项组是临时设的,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程垚按下心头一丝得逞的快意,故作神秘地挑了挑眉:“猜的。”
电梯门打开,两人刚走到四楼走廊,迎面就撞上一位戴眼镜的年轻研究员。
“哎,程工!您可算来了!”眼镜男快步上前,“吴所刚还找您呢,说让您到了先去他办公室一趟,好像关于崖窟加固方案有点急事要确认。”
程工?吴所?
苏颜的脚步倏地顿住,被程垚搀着的手臂也瞬间僵硬。他猛地转头看向程垚,清澈的眼底先是困惑,随即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惊诧、恍然、一丝被捉弄的薄怒迅速漾开,最后沉淀为一种难以置信的了悟。
“程工员?”苏颜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点磨牙的意味,“白云山崖窟考古专项组……你也参加?”
程垚对上他灼灼的目光,刚才那点强装的镇定有点挂不住,耳根微微发热,却还是努力板着脸,清了清嗓子,“咳……正式介绍一下,专项组办事专员,程垚,以后还请苏记者……多多指教!”
他伸出手,指尖微微蜷着,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鸡蛋灌饼的温度,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丝忐忑和更多的期待,直直望进苏颜骤然睁大的眼睛里。
苏颜低头看看程垚伸过来的手,又抬眼看看对方那张努力绷着正经、眼底却分明藏着小得意的脸,一时间,只觉得一股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空气凝固了两秒,走廊里其他路过的同事好奇地投来一瞥。
苏颜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没去握那只悬在半空的手,反而抬手,用指尖——带着点力道地——戳了戳程垚的胸口。
“程垚!”他声音压得低,带着冰碴儿似的凉意,嘴角却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哼!耍我很好玩,是吧?”
垚被那眼神看得心头一紧,刚才那点小得意瞬间烟消云散,赶紧收回手,“没耍你!这不……还没来得及说嘛!吴所催得急,我先去一趟,你……你知道办公室在哪了吧?四楼右手边直走,挂牌子那间!”他语速飞快,指了指走廊深处,脚下像抹了油,转身就朝所长办公室方向溜,背影颇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苏颜看着那个仓皇消失在拐角的身影,没好气地撇了撇嘴。行,程专员,这笔账,我记下了。
他按捺下心头那点被隐瞒、甚至是被“算计”的微妙不快,跛着脚,循着指示走向专项组办公室。门虚掩着,里面传出低低的交谈声。他敲了敲门,推门进去。
这是一间稍显拥挤的临时办公室,四张办公桌两两相对,靠墙堆着几个纸箱,里面是整理好的资料和一些小型测绘仪器。屋里已经有四五个人,三男两女,都穿着干练的正装,正在各自忙碌或低声讨论着什么。
见苏颜进来,交谈声停了下来,几道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
“大家好,我是江南电视台新闻部的苏颜,负责白云山崖窟考古项目的跟踪报道。”苏颜站直身体,脸上迅速挂上职业化的微笑,声音清朗地自我介绍。脚踝的疼痛让他站姿略显僵硬,但神情依旧从容。
“哦!苏记者!欢迎欢迎!”一个顶多三十出头、戴着黑框眼镜、身材微胖的男人率先站起来,笑容热情地迎过来,“我是地质研究院的李涛,以后叫我李工就行,在本次专线组的技术组里担任崖体结构的评估工作。这位是省书画院的张研究员,张丽,壁画临摹保护专家,是本次文物保护组组长。”他指了指旁边一位气质温婉、扎着低马尾的女人。
张研究员对苏颜微笑着点了点头:“你好,苏记者。”
“这位是我们所里近几年备受领导器重的业务骨干蒋进,是江南大学考古系毕业的高材生,担任本次测绘组组长。”李工又指向靠窗位置一个穿着合身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年轻男人,“还有这位是保障组的组长赵子阳。”
蒋进抬了抬眼,目光在苏颜脸上停顿了一瞬,嘴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算是打过招呼。赵子阳是个皮肤黝黑的壮实汉子,只是憨厚地冲苏颜咧嘴笑了笑。
“大家辛苦了,初来乍到,请多指教。”苏颜微微欠身,态度谦逊。
“你的位置在这儿。”李工指了指靠门的一张空桌子,和苏颜简单介绍了一下组里的工作节奏和当前进度,“今天上午主要是资料整理和初步方案碰头会,下周一可能要进驻崖窟现场,开始做初步踏勘工作。哦,对了,”他像是想起什么紧接着又补充了两句,“本次考古环境险峻,专项组还设置了一个保障组,负责考古过程的安全保障工作,特别申请了市里的蓝天救援队参与。另外还有一位同事,也就是本次专项组的协调专员小程,程垚,应该等会就到,他同时也是领队组的组员,是吴所的助手,负责所有小组的对接、协调和统筹工作,业务能力很强,人也好相处,你待会儿就能见到他。”
苏颜面上不显,心里默默又给“程专员”记了一笔:人缘还挺好。
他谢过李工,走到自己的工位坐下,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还停留在那份宋代石窟艺术研究文献。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某个“程专员”身上拽回来,投入到眼前的专业术语中去。指尖在触控板上滑动,文档快速翻页,那些晦涩难懂的词句再次扑面而来。
刚刚定下心神的苏颜,思绪忍不住又开启小差。
程垚在刘大爷摊前的熟稔,在研究所门岗和王叔亲切地打招呼,李工口中对“程专员”的赞不绝口,以及还有他刚才“落荒而逃”的背影……这些画面交织着,像细小的气泡,不断从苏颜专注的脑海里浮上来。
他想起高中时,曾经那个捧着厚厚的考古著作看得如痴如醉的少年,想起那个一提到光怪陆离的盗墓故事就忍不住会眉飞色舞的男孩,没想到,这个人真的在这条难垦的路上走下来了。
程专员……苏颜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键盘上的回车键……思绪越飘越远。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苏颜抬眼望去,程垚的脸重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