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清醒的沉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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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洛文家的马车在整洁的街道上缓缓前行。四周路过的行人看到时，无一不露出敬畏的神情，远远地避让开。
马车内也是一样充满了肃穆的氛围。
希维尔的身体绷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放在穿着女仆裙的膝盖上。他低垂着眼帘，连睫毛都克制地不敢动，安静得如同一个橱窗里的展示人偶。
然而，他的耳朵却……红得几乎冒犯。
不算那次被她抱起来送到医务室的意外，这是他重生后，第一次……第一次和露西娅单独相处，距离如此之近。
又是在一个如此私密、狭窄的空间里。
他可以清晰地闻到露西娅身上那股冷冽而馥郁的玫瑰冷香，可以清晰地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可以清晰地看到……她随着马车的震动而微微晃动的鞋尖。
这一切都让他无法平静。
他感觉自己皮肤下的血液奔流的速度快得惊人，一股难以遏制的激动和兴奋在他胸腔里横冲直撞，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感觉他整个人都好烫。
他必须死死地压制自己，才能忍住那股几乎要瘫倒在她身旁的冲动。
他偷偷抬起眼皮，把目光移向一旁的露西娅。在看清她因为光线而变得柔和许多的脸后，又感觉自己好像更烫了。
脸……脸好像也开始发烫了，糟了。
他赶紧又迅速垂下头，做一个存在感极其薄弱的、乖巧安静的女仆。
所幸，露西娅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的目光一直稳稳落在窗外不断掠过的街景上，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他一眼。
她没有注意到他的失态。
但这丝毫没有减弱他的激动和兴奋。
穿着红月庄园的女仆制服，戴着这抹代表着“专属”的红色，与大小姐并肩而坐……这一切都与他前世最初那段短暂而美好的记忆重叠了。
前世那段曾经被他视为耻辱，却在一切覆水难收后显得珍贵无比的，被宠爱着的日子。
即使这只是一个“仅此一天”的幻梦，是女仆长出于各种考量安排的临时戏码，也足够他在未来无数个孤枕难眠的夜晚反复回味，用以支撑他继续走下去。
所以……他必须记得更清楚一些。
此刻车厢里的每一寸空气，每一缕香气，以及她近在咫尺的呼吸，都会出现在他今后的梦里。
想到这里，一股傻气而满足的笑容几乎要不受控制地爬上他的嘴角。
他赶紧用力抿住唇，将头垂得更低，让发丝从颊边滑落，遮掩住自己可能泄露情绪的表情。
他不能让她发现他内心这失态无比的巨大喜悦。
他害怕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得体，都会打破这脆弱而易碎的美好时光。
他就这样沉浸在混合着激动、幸福和小心翼翼的内心世界里，马车行驶的每一秒对他来说都好像是短暂的永恒。
*
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好快……
要到了吗？
希维尔下意识地抬起眼，透过车窗向外望去。
一座庄严而肃穆的白色建筑逐渐映入眼帘，建筑顶端的象征光明女神的太阳徽记在阳光下闪着光。
是光明教会伊瑟拉恩分部。
随着马车的接近，教会的建筑越来越清晰，一座光明女神的雕像也随之出现在了广场上。
很像……
圣心大教堂。
就在这个念头出现的一瞬间，希维尔脸上所有隐秘的喜悦和幸福骤然僵住了。
前世那刻骨铭心的彻骨寒意爬了上来。
眼前的教会分部，与他记忆深处王都哈菲斯的圣心大教堂突然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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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陛下！德洛文小姐……德洛文小姐她越狱了！”
“教会的人在圣心大教堂发现了她！她……她在圣池……自杀了！”
泛着金光的池水中，黑与白的身影亲密地依偎着，如同沉睡。
露娜夫人的身影彻底消散，那位不死不灭的魔女心底深处最深的眷恋也随之消失了。
他看到了她的睫毛的泪珠。
他看到了……
露西娅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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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最绝望的画面，如同被解开了封印，瞬间占据了他的脑海。
他重生后精心构建的心理防线，此刻短暂的幸福，在这一瞬间全部溃败成散沙。
那圣洁的建筑，那金色的池水，那安详却再无生息的容颜，比任何一次梦境都要真实百倍地把他拉入了地狱。
他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脸色变得惨白如纸。
马车恰好此时稳稳停住。
“大小姐，光明教会到了。”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露西娅闻言，收敛了望向窗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舒了一口气，准备起身。
她的眼神扫过一旁僵硬的白色身影，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希维尔低着头的模样让她难以分辨他的脸色，但是她也并不在乎这个。
反正只是诺拉强塞过来的花瓶。
她也不需要他做什么事情。
她平静地移开目光，伸手开门。
“不要——！！！”
就在她刚刚侧身，手指即将触碰到车门把手的那一刹那，一声带着极致恐惧和绝望的喊声，猛地从那个一直保持安静的小女仆身上爆发了出来。
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冲力。
——原本安分坐在对面的希维尔，猛地扑了过来。
他整个人撞进露西娅的怀里，用一种近乎蛮力的、完全不符合“希薇儿”人设的勇猛，不管不顾地……一把紧紧抱住了露西娅的腰。
“？？？！！！”
露西娅身体猛地一僵。
还好她下身稳健反应又快，微微后仰一点重心，又退一步平衡住，才没被他撞到马车门上。
她也在平衡的一瞬间，下意识地捞住了希维尔。
把他从她腰那个影响平衡的部位捞到了她的怀里，让他靠在了她的身上，以免他也没站稳而摔倒。
她甚至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怀里就多了个人。
然后……她的锁骨好像也被什么温热的液体打湿了。
她有点懵了，大脑空白了一瞬。
有点无法理解一路上都低眉顺眼、安静得像是不存在的小女仆，怎么会突然爆发出如此野蛮的力量和……疯狂的举动？
而她怎么就这么顺其自然地把他抱进了怀里？
他在干什么？
她又在干什么？
在空白过后，一股被冒犯的怒火瞬间窜起。
她瞬间松开了自己搂着他的手，暗红色的眼眸带着怒意看向依旧紧紧抓着她不放的希维尔。
“你干什么！放开！”
这个……没规没矩、不知死活的男人！
谁准他冲过来抱她了？
他的羞耻心呢？
然而，抱住她的少年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抱得更紧了。
那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自己揉进她的身体里，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彻底消失。
“不要……求求您……不要去……不要去那里……”
希维尔并没有回答她，而是发出了混乱的、语无伦次的哀求。
“留下来……求您留在我身边……求您了……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听您的……别去……别丢下我一个人……”
“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在您身边……我真的只要在您身边就够了……原谅我……求您……别不要我……别去那里……别离开我……”
他的声音哽咽颤抖，充满了恐惧和绝望，听得人心脏发紧，完全不像是装的。
他像是陷入某种癔症或极度的梦魇之中，被巨大的恐惧彻底吞噬了理智。
露西娅原本要脱口而出的更严厉的斥责，卡在了喉咙里。
他在说什么？
怀中这具躯体的颤抖和恐惧非比寻常，仿佛她只要把他推开，他下一秒就要碎裂崩坏在她面前。
那滚烫的泪水和紧紧贴过来的温热躯体，都让她原本升起的怒火奇异地滞涩了一下。
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按理说，她应该立刻推开他，然后狠狠教训这个突然发失心疯的男人一顿，然后让他立刻滚出马车，滚出红月庄园。
但是……
那呜咽声中的绝望是如此深切，那怀抱中的颤抖是如此脆弱……让她那颗已经冰封坚硬的心，某一处角落，竟然莫名地……
软了一下。
她或许……又一次被“希薇儿”这副脆弱美丽的外表所欺骗了。
露西娅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一种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的无奈感涌上心头。
她尝试退开的动作停了下来。
僵持了几秒后，她做出了一个让自己事后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举动。
她重新伸出手，轻轻回抱住了那个几乎要崩溃的希维尔。
“……好了，别怕。”
她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但比起刚才的厉声呵斥，已经放缓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点别别扭扭的安抚意味。
她甚至尝试着，非常不熟练地，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背。
“我在这里。我没走。哪里都不去。”
她轻轻拍着希维尔紧绷的、不断颤抖的脊背，带着一股自己也说不上来的莫名情愫。
“没事了，别害怕……别哭，我不会……”
“丢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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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难得的温柔拥抱与安抚话语一点点把希维尔从可怕的幻象中拉了出来。
这一次熟悉的玫瑰冷香切切实实地包裹住了他，带着沉稳的心跳声，比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地告诉他——
露西娅在这里。
绝望的恐慌随着噩梦一起缓缓退去，理智一点点回笼。
他恍惚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
他……他正死死地抱着大小姐。
在她怀里哭。
他怎么能做这么放肆、这么丢脸的事情？
恐慌褪去后，强烈羞耻感和后怕瞬间涌了上来。
他想要忍住泪水，想要忍住这些可能惹露西娅不快的行为，可不知道为何，眼泪就是停不下来。
他从未在露西娅面前这么哭过。
即使是前世被一次次鞭打的时候，他也忍住了泪水。
可为何……现在停不下来了？
是因为……露西娅在这里，她还活着吗？
还是因为……露西娅没有推开他，反而抱住了他、安慰他？
此刻的怀抱是如此温暖、如此真实，不掺杂任何审视，只是某个笨拙的少女单纯地想要让他……
不要哭。
她说“我不会丢下你的”。
他好像从那个冰冷绝望的噩梦中醒了过来，却又仿佛坠入了一个更加美好、更加不愿醒来的美梦。
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松开，跪地请罪。但荒芜已久的情感却疯狂叫嚣着，贪婪地汲取着此刻的温暖和亲近，一丝一毫都不想离开。
混乱的思绪交织着，但身体的本能却超越了思考。
他像一株苏醒过来的菟丝花，紧紧地、牢牢地……攀上自己心心念念的玫瑰。
他贪婪地往她怀里更深、更紧地蹭了蹭，像一只终于找到归宿的受伤小兽，发出细微的、满足的呜咽。
“乖，不哭了，没事了。”
露西娅并没有察觉到他已经清醒，听到他的呜咽声后又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耐心地继续哄他。
“别害怕，我在这里，不会丢下你的。”
在清醒与沉溺的边界，希维尔头也不回地扎入这篇温柔的汪洋中，惟愿永不苏醒。
*
然而，美梦不可能一直做下去。
很快，车窗被轻轻敲响。一个清朗却略显疑惑的青年声音打破了此刻两人心照不宣的温存。
“露西娅小姐？马车已停稳许久……您怎么了？是有什么不便吗？”
是卡麦尔主教的声音。他显然已经在车外等候了一会儿。
沉浸在复杂情绪中的两人终于清醒。
露西娅的动作顿了一下。
她迅速收敛了脸上所有复杂的情绪，恢复了平日里的冷然。
她收回了放在希维尔背上的手，微微用力，把依旧赖在她怀里却因为主教的出现而瞬间身体僵直的希维尔推开了。
“好好擦擦眼泪，别丢我的脸。”露西娅瞥了满脸通红又慌乱不已的希维尔一眼，语气冷漠地吩咐道，仿佛刚才那个抱着他安慰的人并不是她。
她不再关注希维尔，面无表情地快速整理了一下自己被弄皱的裙衫，又抬手，用指腹极其自然地擦了一下锁骨上方被泪水浸湿的地方，仿佛刚才那一切从未发生过。
她又是那个高高在上、完美无瑕的德洛文家大小姐了。
她优雅地推开车门，走下了马车。
“无事，主教阁下，一点小意外而已，让你久等了。”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异样，对着卡麦尔主教微微颔首。
“等待露西娅小姐的时光就像完成光明女神给我的试炼一般美妙，在看到您的那一刻，所有的等待都有了回报。”
卡麦尔主教显然不是世俗认知中那般稳重的主教，他看起来朝气蓬勃，带着青年人的特有的活力与……轻浮。
他在看到露西娅后，苍绿色的眼睛就弯了起来，像只见到主人的大型犬，蹭蹭蹭地就凑了过来。
“很高兴见到您，露西娅小姐。您还是像之前一样光彩照人，您一下车，感觉所有的阳光都在为您起舞，连光明女神的雕像在您面前都黯然失色。”
“客套的废话和渎神的妄语就不用了，我不想听。”露西娅冷漠。
“这哪是客套，这是我的真心话。我在知道露西娅小姐要来教会的那一刻开始已经心跳加速、激动万分地为今天准备了许多赞美诗来赞美露西娅小姐的美丽与高贵，您是觉得哪里不对？我可以随时改进。”
“如果你今天只准备了这个东西的话，那我们没必要再继续了，我要回去了。”
露西娅说完就重新走回马车。
“别！别啊！露西娅小姐！我也有做正事的！真的！绝对是有用的东西！”
卡麦尔主教又厚着脸皮蹭了过来，在和马车里的希维尔对上目光后，愣了愣。
希维尔的目光落在青年主教与露西娅相隔不远的距离后，忽然咬住了唇。
青年主教也好奇打量了一下马车里这个女仆打扮的“少女”，疑惑极了。
“咦？怎么今天不是诺拉女士过来？”
“露西娅小姐，这位漂亮的美人是……”
他刚想转头向露西娅询问，结果露西娅突然站到了希维尔的面前，挡住了他打量的目光。
暗红色的眼睛眸光沉沉，带着警告。
“你再看一眼，等会就得求光明女神救你的命了。”
卡麦尔主教迅速后退三步，举起手老实表示自己并没有在大好的年纪去世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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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维尔看着露西娅的背影有些发愣，刚刚那些莫名的酸涩好像又消失了。
露西娅微微侧头，暗红色的眸子在他已经擦干了泪痕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开了。
“希薇儿，你跟着我下车，然后去教会里德洛文家的专属休息室等我。”
她的声音比起面对主教时的冰冷与烦躁，似乎不易察觉地放平和了些许。
希维尔乖巧又安静地站起身，跟着露西娅下了车。
只不过，这次他跟得露西娅更紧了一些。
积极爽朗的主教笑着在前面引路，而他和露西娅近得只要露西娅稍微放慢点脚步，他们就会撞上。
露西娅不着痕迹看了他一眼，不发一言，也并未放慢脚步。
在进了教会后，露西娅指了指休息室的方向，然后开口：“去那个方向，找到休息室后乖乖呆着。我暂时有些事情要和卡麦尔主教沟通……”
她顿了顿，暗红色的目光落在希维尔依旧有些泛红的眼眶上。
“很快……就回来。”
五个字轻得仿佛要散在教会的祷告声中，却又准确地让希维尔捕捉到了。
像是在某种保证，又像仅仅是随口一提。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清醒的沉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