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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戏园惊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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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暮春的夜晚还带着点儿凉意,可金陵城南的“春风戏园”早就热闹得跟开了锅似的。朱漆大门前挂着两盏大红灯笼,在晚风里轻轻晃悠,洒下一片暖融融的光。黄包车夫们吆喝着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几个穿得人模人样的公子哥儿摇着描金扇子,大摇大摆地往里走,腰间的玉佩叮当作响。
园子里头更是热闹。二楼雅座的珠帘半卷着,隐约能看见旗袍的影子;楼下散座挤得满满当当,跑堂的提着长嘴铜壶在桌椅间灵活地窜来窜去。空气里混着茶香、烟味和脂粉味儿,嗑瓜子的声音和沏茶声混在一块儿,成了开戏前的特有动静。
后台又是另一番光景。旦角们对镜子描眉画目,水粉胭脂的香气浓得化不开。裴昭站在角落的镜子前,手指头轻轻抚过镜子里那人的眉眼。笔尖蘸了胭脂,细细一勾,整张脸顿时活色生香。他今儿个反串《贵妃醉酒》的杨玉环,头上戴着点翠凤冠,身上披着绣金蟒袍,镜子里的人竟比真女人还要娇媚几分。
“裴三少,您这可真是下血本了啊!”班主程老板笑着走过来,帮他正了正凤冠。程老板五十上下,圆脸上总堆着生意人特有的精明笑,穿了件崭新的藏青长衫,手指头上的翡翠戒指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这行头,怕是全金陵城都找不出第二套喽。”
裴昭抿嘴一笑,凤冠上的珍珠流苏跟着轻轻晃动,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影子。“程老板说笑了,不过是家母当年的嫁妆,我借来穿穿。”他的声音比平时柔了好几分,带着旦角特有的那股子婉转调调。
这话半真半假。蟒袍确实是他母亲当年的戏服,她没出阁时也是江南有名的票友。但那点翠凤冠却是裴昭特意请老匠人打的,花了整整三个月工夫,用的都是上好的翠羽和珍珠。为这个,他差点把私房钱都掏空了,可心里却美得很。
“二爷来了吗?”裴昭装作不经意地问,对着镜子理水袖,指尖却微微发颤。
程老板了然一笑,眼角堆起细密的皱纹,“来了来了,在二楼雅座呢。大少爷和四少爷也来了,真是给足面子喽。”他压低了声音,“二爷今儿个特意换了新衣裳,头发也梳得倍儿整齐,坐在那儿不知招了多少姑娘家的眼呢。”
裴昭的心跳漏了一拍。二哥果然来了。他原本还担心凌澈不来,毕竟昨天在回廊那儿,他唱曲时二哥的表情那么复杂,像是既被吸引又想逃开。这会儿他心里又是期待又是不安,跟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似的。
前台锣鼓声响,戏开场了。
凌澈坐在二楼雅座,位置正好能把整个戏台尽收眼底。他今儿个特意换了身崭新的靛蓝长衫,领口袖口绣着暗色云纹,头发也用发油仔细梳过,一丝不苟地向后拢着。大哥裴砚看他这打扮,还打趣他是不是来相看姑娘的。
“二哥,吃茶。”裴澈把一盏刚沏好的碧螺春推到他面前,自己铺开纸笔,准备速写。四弟今儿个穿着月白长衫,文静秀气得像株水仙,跟这喧闹的戏园子有点格格不入。
裴砚坐在另一头,穿着银灰色西装,跟这中式戏园的环境形成个奇妙的对比。可他目光不在台上,而是漫不经心地扫着楼下的观众,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红木桌面,像是在等什么人。
“大哥在等人?”凌澈问道,眼睛还盯着台下那些盯着戏台的男人,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来。
裴砚回过神,嘴角扯出个浅笑,“没,就看看有没有熟面孔。”可他闪烁的眼神却透出别样的心事,那双总是沉稳如古井的眼里,这会儿竟漾着些许波澜。
锣鼓声越来越急,台下忽然安静下来。大家都晓得,重头戏要来了。
裴昭登场了。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一开嗓,满堂彩。
凌澈手里的茶盏差点摔了。他知道三弟唱得好,可不知道好到这地步。台上的裴昭简直像变了个人,眼波流转,步态生莲,一颦一笑都是风情。那不再是他三弟,而是倾国倾城的杨贵妃。凤冠上的珠翠在煤气灯下熠熠生辉,绣金蟒袍随着他的动作泛着粼粼金光。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裴昭的水袖抛出一个完美的弧线,眼神不经意地扫过二楼雅座。
跟凌澈四目相对。
凌澈只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他看见裴昭眼里那抹只有他懂的狡黠,知道那眼神是独独给他的。这一刻,他分不清自己是凌澈还是唐明皇,只想把台上那人搂进怀里,不让任何人窥见他的美貌。
“二哥,你的茶洒了。”裴澈轻声提醒,递过一方素白手帕。
凌澈这才发现自己握着茶盏的手抖得厉害,茶水洒了大半在衣襟上,深色的水渍在靛蓝长衫上蔓延开来。他慌忙放下茶盏,接过四弟递来的帕子,眼神却始终没离开戏台。
裴砚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轻轻叹了口气。他转头看向楼下,目光在人群里搜索,忽然定在角落的一个座位上。
那儿坐着个中年男子,穿着普通的长衫,气质却不凡。他正专注地看着台上的表演,手指随着唱腔轻轻打着拍子。那双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看上去不像普通观众。裴砚的呼吸几乎停了——那人虽已年近四十,眉眼间却依然能看出当年那个惊艳金陵的旦角的影子。岁月在他眼角刻下细纹,却没能磨灭那份独特的风采。
裴昭的表演还在继续。这会儿正唱到“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一个转身,眼波流转,再次望向二楼。这次他的目光更大胆了,几乎是在挑衅地看着凌澈。
凌澈的拳头在桌下握得死紧,指节泛白。他看见台下那些男人盯着裴昭的眼神,有的是纯粹欣赏,有的却带着赤裸裸的欲望。几个穿西装的年轻人尤其放肆,目光黏在裴昭的腰身和脸上,互相交头接耳,发出暧昧的笑声。一股无名火在凌澈胸口烧起来,恨不得立刻跳下楼去,把那些人的眼睛一一挖出来。
“二哥,冷静。”裴澈轻轻按住他的手臂,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力度,“三哥只是在演戏。”
凌澈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半站起身。他尴尬地坐下,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接过裴澈递来的茶盏一饮而尽,却觉得喉咙干涩得厉害。
戏到了最高潮,贵妃醉酒后的媚态被裴昭演得淋漓尽致。他卧倒在台上,水袖遮面,只露出一双含情目,唱着:“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
台下掌声雷动,叫好声不绝于耳。鲜花和银元像雨点似的抛向戏台,程老板笑得合不拢嘴,忙着指挥小厮们拾捡。
凌澈却再也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大步往外走,撞得珠帘哗啦作响。
“二哥!”裴澈惊讶地叫道,手中的画笔在纸上划出一道突兀的墨迹。
“我去透透气。”凌澈头也不回地说,声音沙哑得几乎不像他自己的。
裴砚看着二弟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他起身对裴澈说:“我去看看他,你在这儿等昭儿卸妆。”目光却又不自觉地瞟向楼下那个角落。
楼下,那位中年男子也站起身,朝后台方向望了一眼,随即转身离开。裴砚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先去找凌澈。
戏园后的巷子里昏暗寂静,跟园内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青石板路上还留着白天的雨水,映着天上的一弯新月。凌澈一拳砸在墙上,粗粝的砖石磨破了他的指节,渗出血丝,他却感觉不到疼。满脑子都是裴昭在台上的样子——那含情的眼神,那柔软的腰肢,那微启的红唇...
他恨自己会有这样的反应。那是他三弟,他从小看着长大的昭儿。可当裴昭穿着女装,在台上那样看他时,他竟产生了不该有的冲动。那些台下男人贪婪的目光更让他怒火中烧,恨不得把裴昭藏起来,只给他一个人看。
“澈弟。”裴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脚步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凌澈没回头,只是又砸了一拳在墙上,鲜血顺着指节滴落在青石板上,活像凋落的梅花瓣。“别管我,大哥。”
裴砚走上前,递过一方干净的手帕,雪白的棉布在月光下显得特别柔软,“把手包上吧。”
凌澈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了手帕。白色的棉布很快被血染红,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昭儿演得很好,不是吗?”裴砚轻声说,目光望向远处戏园明亮的窗户,那儿隐约还能传来喝彩声。
“就是太好了!”凌澈几乎是低吼出来,转过身面对大哥,眼睛里布满血丝,“大哥你没看见台下那些人的眼神吗?他们...他们看昭儿的眼神...”他的声音颤抖着,说不下去。
“我看见了。”裴砚平静地说,伸手按住弟弟的肩膀,“但那是昭儿的选择。他热爱戏曲,愿意在台上展现自己的才华。我们作为他的兄长,应该为他骄傲,而不是在这儿无能狂怒。”他的声音很温和,却带着长兄特有的威严。
凌澈沉默了。他知道大哥说得对,可他控制不住心里的嫉妒和恐惧。那种想要独占的美好和害怕失去的恐慌搅在一起,几乎要把他撕裂。
“还记得我昨天说的那个金陵旦角吗?”裴砚忽然转了话题,目光变得悠远。
凌澈点点头,用帕子仔细擦着手上的血迹。
“我刚才看见他了。”裴砚的声音有些恍惚,“他就坐在楼下。老了,但风采依旧。”月光照在他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那双总是沉稳的眼睛里此刻盛着难以言喻的情绪。
凌澈惊讶地转头看向大哥。他从未见过大哥这样的表情,那种柔软和怀念让他几乎认不出这是那个总是冷静自持的长兄。
“你去见他了?”
“没。”裴砚苦笑,抬手整了整领带,这个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二十年了,他可能早就不记得那个十八岁的少年了。”他的目光飘向巷子尽头,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个远去的身影。
后台里,裴昭正对着镜子卸妆。油彩一点点擦去,露出原本清俊的面容。班主程老板笑着走过来,圆脸上堆满笑:“三少,今儿个可是满堂彩啊!有好几位老板打听你呢。”他搓着手,显然对今晚的收入满意得很。
裴昭心不在焉地应着,目光不时瞟向门口。他还在想二哥为什么中途离场,是不是他演得不好,惹二哥生气了。心头像是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
“有位先生留了这个给你。”程老板递过一个精致的信封,牛皮纸质,边缘烫金,显得十分考究。
裴昭疑惑地打开,里面是张泛黄的戏单,边缘已经磨损,显然经常被人拿在手里摩挲。戏单上是二十年前金陵大戏院演出的《贵妃醉酒》,主演的名字是“云霓先生”。背面有一行苍劲的字:“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裴昭的心猛地一跳。云霓先生!那是传说中的名旦,二十年前红极一时,后来突然销声匿迹。大哥昨天提到的,不就是他吗?这字迹苍劲有力,跟戏单上印刷的字体形成鲜明对比,显然是亲手写的。
“留信的人呢?”裴昭急忙问,抓住程老板的衣袖。
“已经走了。”程老板说,被裴昭的急切吓了一跳,“只说是故人,欣赏你的表演。”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那位先生气质不凡,虽然穿着普通,但一眼就能看出不是寻常人。”
裴澈这时走了进来,看见裴昭手中的戏单,好奇地问:“这是什么?”他手里还拿着速写本,上面已经勾勒出几个兄长看戏时的神态。
裴昭把戏单递给他看,手指微微发颤,“一位观众送的礼物。奇怪的是,这上面写的竟是云霓先生。”
裴澈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接过戏单仔细端详,“云霓先生?大哥昨天说的那个...”他的目光在戏单和裴昭之间来回移动,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联系。
兄弟俩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猜测。
这时,班主又拿来个精致的木盒,紫檀材质,雕刻着精美的云纹,“这也是那位先生留下的,说是送给演贵妃的角儿。”
裴昭打开木盒,倒吸一口凉气。里面是支点翠金簪,做工极其精致,凤凰展翅的造型,眼睛用红宝石镶嵌,在灯光下熠熠生辉。金簪旁边还放着朵已经干枯的牡丹花,似乎也是多年前的旧物。
“这太贵重了...”裴昭喃喃道,手指轻抚过金簪冰凉的表面,那精致的做工显示出它的价值不菲。
裴澈拿起金簪仔细端详,忽然说:“三哥,你看这儿。”他指着簪子内侧的几个小字,那字极小,得凑近了才能看清:“永结同心”。
裴昭的脸一下子红了,像是抹了最好的胭脂。这礼物显然别有深意,不只是对表演的赞赏那么简单。他的心怦怦直跳,既为这意外的赏识感到欣喜,又为其中暗示的情意感到不安。
就在这时,裴砚和凌澈走了进来。凌澈已经平静下来,但看见那支金簪时,眼神又暗了下来,拳头不自觉地握紧。
“谁送的?”他沉声问,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情绪。
裴昭把戏单递给他们看,“可能是云霓先生。”他的声音有些发抖,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紧张。
裴砚接过戏单的手微微发抖。他一眼就认出那是二十年前他珍藏的同一版戏单,连边缘的磨损都那么熟悉。那个夜晚,他确实去了后台,鼓起勇气请云霓先生签名。那人对他笑了笑,提笔写下了“云霓”二字。那是裴砚青春时代最珍贵的记忆,至今还锁在他书房最隐蔽的抽屉里。
“他还留下了这个。”裴昭把木盒递给裴砚,金簪在灯光下闪烁着温暖的光芒。
裴砚拿起那支点翠金簪,手指抚过“永结同心”四个字,眼神复杂。他想起二十年前,云霓先生头上戴的正是这样一支金簪,在舞台灯光下闪闪发光,让他移不开眼睛。那时的惊鸿一瞥,竟成了他半生的执念。
“他可有留下什么话?”裴砚问,声音有些沙哑,目光仍停留在金簪上,仿佛透过它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程老板摇摇头,“只说后会有期。”他看了看几位爷的脸色,知趣地退了出去。
回裴府的马车上,四兄弟各怀心事。裴昭小心地收好戏单和金簪,时不时偷看二哥的表情。凌澈始终沉默地望着窗外,拳头时而握紧时而松开。裴澈则在自己的速写本上飞快地勾勒着,记录下兄长们各异的神情——大哥摩挲金簪时的恍惚,二哥紧握拳头的隐忍,三哥小心翼翼的眼神。
裴砚摩挲着那支金簪,心中波澜起伏。二十年了,他本以为那段往事早已随风而逝,没想到一个午后的偶然提起,竟真的引来了故人。金簪在手里冰凉而沉重,像是那段从未开始就已结束的感情的重量。
马车驶过秦淮河,河面上画舫如织,笙歌不绝。裴昭轻轻哼起《贵妃醉酒》的旋律,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马车内清晰可闻。他的目光飘向凌澈,带着试探的意味。
凌澈忽然开口:“以后别演这出了。”声音生硬,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裴昭一愣,脸上的血色褪去几分,“为什么?二哥不喜欢?”他的声音里带着委屈和不解,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凌澈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望着窗外。月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但紧握的拳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裴砚与裴澈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马车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凝重起来,只有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辘辘声和远处隐约的歌声相伴。
回到裴府,四人在回廊处分手,各自回房。夜风拂过庭院中的海棠树,花瓣簌簌落下,像是下了场粉色的雪。裴昭落在最后,犹豫着叫住了凌澈:“二哥...”
凌澈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僵硬。
“我今天演得不好吗?”裴昭的声音带着罕见的忐忑,手指紧张地揪着衣袖。
凌澈沉默良久,终于转过身来。月光下,他的眼神复杂难辨,像是压抑着千言万语:“你演得太好了,好到...我不愿意让别人看见。”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裴昭从未听过的情绪。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大步离去,衣袂在夜风中翻飞,很快消失在回廊尽头。留下裴昭一人站在原地,心跳如鼓,反复咀嚼着那句话的含义,既困惑又有一丝隐秘的欢喜。
裴澈在自己的房间里,就着烛光完成了幅速写:戏台下的二哥,眼神炽热而痛苦,紧紧盯着台上的贵妃。他在画纸一角题上两个字:惊梦。画中的凌澈栩栩如生,那种压抑的渴望几乎要破纸而出。
这一夜,裴家老宅的四个人都难以入眠。裴砚对着那支金簪出神,烛光在金簪上跳跃,映照出他眼中难得的迷茫;凌澈在院中练拳直到天明,汗水浸透衣衫,却洗不去心中的躁动;裴昭抱着戏单辗转反侧,时而微笑时而蹙眉;裴澈则在烛光下继续作画,将今夜的一切细细描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