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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心鼓如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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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澈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方丝帕,料子滑溜溜、凉丝丝的,可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这玩意儿烫手,烧得他心口发慌。
那个小小的“澈”字,跟根刺儿似的,一下扎进他心窝子里。这小子什么时候弄的?他到底啥意思?是闲着没事逗我玩,还是……凌澈不敢往下想,一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雾散了,武馆里又闹腾起来,学徒们哼哼哈嘿的练功声、拳头砸在沙包上的闷响,吵得人心烦。可他脑子里就跟一团浆糊似的,全是刚才的画面——裴昭那细腰在他手里的感觉,还有那声带点抖的“凌澈……”一遍遍在他耳边绕。
“教头?凌教头?”福伯的声音把他拽了回来。
凌澈猛地回神,赶紧把帕子胡乱塞进怀里,动作快得差点把自己绊一跤。他转过身,板着脸:“咋了?”
“城西张老爷家送来帖子,想请您去指点他家护院几手,价钱给得挺大方。”福伯递过来帖子,眼睛却瞟了瞟凌澈刚才发呆的地方,又往外头空荡荡的街上瞅了瞅。
凌澈接过帖子,看都没看就攥紧了:“知道了。推了吧,这两天武馆忙,走不开。”
福伯应了一声,却没走,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凌教头,三少爷他……年纪小,被惯坏了,有时候没个轻重。您……别太在意。”
凌澈心里咯噔一下。连福伯都看出来了?他也听见那帮小子嚼舌根了?看见自己刚才那副慌里慌张的德行了?
一股说不上的臊得慌和害怕劲儿攫住了他。他一直都是那个稳当、能扛事儿的武教头,是裴家靠得住的养子。可现在倒好,让裴昭一个眼神、一个碰触、一块破手帕就弄得魂不守舍,还让旁人看了笑话。
“福伯你想多了。”凌澈声音有点发硬,像是跟自己较劲,“昭儿是我弟,我看着他是应该的。他身子弱,活泼点正常。”
这话像是说给福伯听,更像是在敲打自己。
弟弟。就只是弟弟。
他把这俩字在牙缝里碾了又碾,恨不得用它砌堵墙,把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全堵死。
福伯叹口气,没再说啥,摇摇头走了。
凌澈却再也没心思教徒弟了。他烦躁地摆摆手让他们自己练,扭头就钻到后院那棵老槐树底下,平常他自个儿待着的地方。
背靠着糙了吧唧的树干,他闭上眼,狠狠吸了口气。空气里好像还混着裴昭身上那股淡淡的檀香味,跟早上的雾气和吃食味儿缠在一块,阴魂不散。
他开始后悔了。
后悔昨晚去什么破戏园子。后悔看见裴昭在台上那招摇样儿后,不过脑子蹦出那句“不愿意让别人看见”。后悔今早没狠心把他撵走,还由着他留下,甚至……鬼迷心窍地亲手教他,由着他贴那么近。
最后悔接了那破手帕。
手指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那块布料,跟块烧红的炭似的,烙得他胸口疼,良心也疼。
他是裴家捡来的孩子。是裴老爷和夫人给了他名字、给了他家。裴昭是裴家正儿八经的三少爷,是金陵城顶顶耀眼的人物,该有好前程,该娶个贤惠媳妇,给裴家传宗接代。
而不是……而不是跟他这个来历不明、只会耍拳脚的粗人,扯上这种见不得光、要被人戳脊梁骨的破事儿。
这念头像把冰刀子,在他肚子里绞,又冷又疼,让他清醒。可另一边,裴昭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他红扑扑的脸蛋,他细微的颤抖,又跟最上头的酒似的,让他晕乎乎地生出些不该有的妄想。
两股劲儿在他身子里打架,快把他撕碎了。
“教头,您……没事吧?”有个胆大的学徒凑过来,小心地问,“您脸色看着不大好。”
凌澈睁开眼,眼睛里全是血丝,眼神吓人:“没事。去,给我搬两坛酒来。”
他得用酒把这该死的、不受控的脑子灌迷糊了,把心里那团邪火浇灭。
酒很快来了。凌澈拍开泥封,仰头就灌。辣乎乎的酒液烧着嗓子,却压不住心里那份焦渴。他喝得急赤白脸的,好像这样就能把什么东西冲走似的。
可越喝,脑子里那点画面越清楚。
裴昭躲在柱子后头偷看他的眼神。递食盒时微微发抖的手指头。被他拽进怀里时,那一瞬间的僵硬,然后几乎是本能地往他怀里靠了靠。还有最后,他回头望过来那一眼,复杂得让他心惊……
“砰!”酒坛子被他狠狠摔在地上,碎得稀烂。
学徒们吓得不敢吭声,远远看着他们从来没这么失态过的教头。
凌澈喘着粗气,胸口疼得厉害。酒没让他麻木,反而把他那层硬壳子扒了,露出里头从来没给人看过的挣扎和痛苦。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得离裴昭远点。得把这苗头掐死。为了裴昭好,为了裴家好,也为了他自己这点快绷不住的理智和脸面。
对,离他远点。
这决定像块大石头砸下来,砸得他心口生疼,但也带来一种自虐似的狠劲儿。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不管旁人咋看,径直往外走。他得静一静,一个人待着。
可脚底下不听使唤,走着走着,竟走到了裴昭常去的那片木兰林。这时候,木兰该开得正好,那小子总爱在那儿吊嗓子、练功。
果然,还没走近,就听见隐隐约约的哼唱声,又清又亮,顺着风飘过来。
凌澈猛地刹住脚,缩到一棵大树后头,像个石头疙瘩似的,又贪又疼地偷偷看着。
裴昭真在那儿。穿着一身月白的衫子,对着一树木兰,比划着水袖,轻轻唱着。阳光透过树叶缝,在他身上投下光斑,好看得不像真人。
他没上妆,脸干干净净的,可眉眼间却自带风情。一举一动,都跟画儿似的。
凌澈看傻了,气都忘了喘。心口咚咚地砸,每一下都带着清晰的疼。
这就是他想躲开的人。这就是他戒不掉的毒。
好像察觉到有人看,裴昭动作顿了顿,疑惑地朝这边望过来。
凌澈跟被火烫了似的,猛地缩回树后,背死死抵着糙树皮,心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他不敢再看,不敢再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回跑。
他一口气冲出老远,直到再也听不见那勾人的声儿,直到肺疼得受不了,才瘫软地扶住巷子的墙,弯着腰大口喘气。
脑门抵着冰凉潮湿的砖墙,他不得不承认一个可怕的事实——
远离?他根本办不到。
那小子就像在他心尖尖上生了根,藤缠树似的,早跟他长一块了。硬要扯开,怕是得撕下一层皮肉,谁也好不了。
可是,不远离,又能咋样?
这场仗,从他接过那方绣着“澈”字的手帕开始,或许更早,从他头一回发觉自己看裴昭的眼神变了味开始,他就已经输得底儿掉了。
他输给了自个儿的心。
凌澈慢慢闭上眼,喉咙艰难地动了动,把那股说不出的苦楚和绝望咽了下去。
暮春的风吹过巷子,带来远处街市的吵闹和木兰快要凋谢的淡香。
心咚咚地敲着鼓,响得厉害,可这声响,只有他自己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