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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门隙之光,幕布之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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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下的冰冷并非死物。
它是一种活着的寒冷,带着某种缓慢而固执的脉动,正透过皮肤,试图钻入我的血液,顺着臂骨向上攀爬。黄铜的粗糙锈迹刮着指腹,带来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感。我倒抽了一口冷气,那冷气似乎比门把手还要冰,一路冻到肺里。
握上去。这个念头再次浮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意味。低语消失了,雨声也退得很远,世界收缩到只剩下这扇门,这个把手,和我那只颤抖的、与之接触的手。
五指收拢。
更多的冰冷瞬间淹没手掌,关节发出僵硬的抗议。锈迹更深地嵌入皮肤。我几乎能感觉到金属表面上每一道细微的划痕和凹陷。它比看起来更沉重,更……抗拒。拧动它需要的力气,似乎远超我这具刚刚勉强站起来的身体所能提供的极限。
呼吸在喉咙里凝滞。我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旋转那把手。
它纹丝不动。
像焊死在了门上。巨大的失望和一种“果然如此”的无力感猛地攥住了心脏,让它向下沉坠。还是不行吗?注定要困在这里,困在这潮湿的、缓慢下沉的房间里?
就在这时——
“咔哒。”
一声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响动,从门锁内部传来。不是我拧动的结果,更像是它自己内部某个零件突然松懈了。紧接着,手下那顽固的阻力消失了。
门把手松动了。
我几乎因为惯性向前扑倒。慌忙中另一只手也撑在了门上,木头的冰冷和潮湿透过掌心传来。心脏在胸腔里狂野地跳动,撞得生疼。
现在,只需要推开它。
我用力。
门比想象中更沉,像是顶着外面巨大的水压。推开一条缝隙都异常艰难。手臂和肩膀的肌肉绷紧到极致,酸痛尖锐。而从那条逐渐扩大的缝隙里,有什么东西涌了进来。
首先是声音。不再是秘语森林那种破碎、恶意的低语,而是一种……庞大的、混合的声响。遥远的、扭曲的乐器声,像是走调的小提琴和破旧手风琴的混合,演奏着一段支离破碎、旋律诡异的乐章。其间夹杂着许多模糊的人声,像是欢呼,又像是争吵,像是哭泣,又像是吟诵,全部混在一起,被拉长、扭曲,变得非人。这声音浪潮般涌来,瞬间淹没了房间里原本死寂的雨声。
然后是光。不是沉没之城灰蒙蒙的光。从门缝挤进来的,是变幻不定、光怪陆离的色彩。刺眼的猩红,病态的幽绿,深邃的幽紫,它们交织、旋转、闪烁,像是一场疯狂而盛大的灯光秀,投射在门口潮湿的地板上,不断扭曲变形。
最后是气味。一股浓烈的、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陈旧脂粉的甜腻,灰尘飞扬的呛人,某种类似电线烧焦的焦糊味,还有一丝极细微的、甜到发腻的腐烂水果的气息。这气味霸道地钻入鼻腔,盖过了房间里原本的霉味。
我僵在门口,被这突如其来的感官洪流冲击得头晕目眩。门的那一边,不是一个寂静下沉的城市街道,而是某个……喧闹、疯狂、色彩过度饱和的异度空间。
缝隙又推开了一些。我看到脚下不再是房间的木地板,而是一条铺着暗红色、磨损严重地毯的走廊。墙壁是深色的,挂着一些扭曲的、画面难以辨认的装饰画。光线主要来自走廊尽头,一个巨大的、不断旋转变幻色彩的玻璃球灯,它将那些疯狂的光影投满整个空间。
那诡异的音乐和人声混合体,正从走廊深处传来,伴随着一种低沉的、有节奏的震动,通过地板传递到我的脚底。
这里不是出口。或者说,不是通向外界街道的出口。这是……另一个房间。一个巨大、喧嚣、正在发生着什么的房间。
穹顶剧场。这个名字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脑海里,带着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震颤。是了,隐约听到过的演出声音。它就在这里,在这扇门的后面。它侵入了,或者说,它原本就连接着这个房间。
犹豫只持续了一瞬。回去?回到那把椅子,那扇窗,那无尽的灰雨和下沉的寂静?那股冰冷的烦躁感否决了这个选项。
进去。去看看。无论那是什么。
我深吸了一口那混合着甜腻与焦糊的空气,感觉它刺激着喉咙。然后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沉重的门板再推开一些,足够我侧身挤进去。
跨过门槛的瞬间,感觉像是穿透了一层无形的、冰冷的膜。身后的雨声和潮湿感骤然减弱,几乎被门内喧嚣的声浪和浓烈的气味彻底吞噬。门在我身后缓缓地、无声地自动合拢,切断了退路。
我站在了这条光影混乱、声音嘈杂的走廊里。
地毯柔软而肮脏,踩上去悄无声息,吸收了所有的脚步声。墙壁似乎在随着音乐的节奏微微颤动。那些挂画上的图案在变幻的光线下蠕动,像是活了过来。一幅画上,一个扭曲的人影似乎正缓缓转过头,用没有五官的脸“看”向我。
我猛地转开视线,心脏缩紧。
走廊并不长,尽头是一个拱门,垂挂着深色的、厚重柔软的天鹅绒幕布,幕布边缘闪烁着金线,但已磨损褪色。喧闹声和灯光正是从幕布的缝隙后汹涌而出。
那里就是核心。我被一种莫名的引力拉扯着,向那拱门走去。
越靠近,声音越大,几乎震耳欲聋。那走调的音乐,那疯狂的人声,混合成一种令人不安的狂欢氛围。光线也更加刺眼,色彩疯狂地闪烁,在我视网膜上留下灼烧般的残影。
走到幕布前,我停下脚步。幕布散发着灰尘和古老布料的气息。我能感觉到后面澎湃的热量和能量。
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厚重织物。
幕布,却自己动了一下。
然后,一只手从幕布的缝隙中伸了出来,苍白,修长,指甲修剪得完美无瑕。它准确地、轻柔地抓住了我悬在半空的手腕。
皮肤相触的瞬间,一种冰冷的、近乎电子设备般的麻意窜过我的手臂。
一个身影从幕布后优雅地侧身而出。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略显过时的暗紫色天鹅绒礼服,领口和袖口缀着细微的、闪烁不定的水晶。他的脸孔俊美得近乎不真实,皮肤光滑,没有一丝皱纹,但眼神却深邃得令人不安,里面旋转着和周围灯光同样变幻莫测的色彩。他的嘴角噙着一丝微妙的笑意,既像欢迎,又像嘲弄。
“啊,”他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像大提琴的鸣响,却又奇异地能穿透背景的喧嚣,直接钻入我的耳膜,“一位新来的观众?还是……一位迷路的演员?”
他的手指轻轻扣着我的手腕,力道不容挣脱,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渗入。
“欢迎来到我的剧场,”他微微颔首,目光在我脸上流转,像是在评估什么,“我是这里的剧团长。看来,今晚的演出……要有些意外的惊喜了。”
他的笑容加深了,那双变幻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像是贪婪,又像是纯粹的好奇。
“正好,我们缺一个角色。”
他的手指像冰铸的镣铐,扣在我的腕骨上,那冰冷的触感并非静止,而是一种细微的、持续不断的震颤,仿佛有极微弱的电流正透过他的指尖注入我的皮肤。背景里那光怪陆离的喧嚣——走调的音乐、扭曲的人声、色彩的嘶吼——似乎都因这接触而退后了一寸,变得模糊,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振动的玻璃。
剧团长。这个名字在我空洞的脑海里碰撞,没有激起任何记忆的火花,只留下一种冰冷的、被命名的战栗。他是这里的一部分,是这疯狂交响乐的控制者,或者说,是这交响乐本身。
“观众……演员……”他的声音低沉滑腻,像天鹅绒包裹着的某种冷硬的东西,“有时候,界限并不那么分明,不是吗?尤其是在这里。”
他的目光依旧锁着我,那变幻的瞳仁里似乎有微型的风暴在旋转,映出我苍白失措的脸。“你带着……沉没之城的潮气来的,”他微微翕动鼻翼,像是在品味空气中的味道,“还有……森林低语留下的刮痕。有趣的混合物。”
手腕上的压力微微加重,不容置疑地牵引着我,向那厚重的、不断微微颤动的幕布靠近。那后面传来的声浪和热力几乎形成实质的推力,混合着脂粉、汗水、尘埃和某种电气灼烧的浓烈气味,令人窒息。
“正好,”他重复道,嘴角那丝笑意变得尖锐,“‘迷失精灵’的角色一直空缺。原本的演员……融化了,在上一场演出的高潮。真是遗憾,他很有天赋。”
融化?这个词让我的胃部一阵抽搐。
“我不……”我的声音干涩嘶哑,几乎被周围的噪音吞没,“我不会演戏。”
“哦,亲爱的,”他发出一种近似叹息的笑声,带着无比的宽容和一丝嘲讽,“在这里,每个人都在演戏。呼吸是表演,沉默是表演,甚至……迷失本身,也是一种表演。你只需要……存在。剩下的,舞台会引导你。”
幕布的缝隙就在眼前,里面泄出的光芒刺得眼睛生疼,能看到无数尘埃在光柱中疯狂舞动。那后面的世界像一个巨大的、正在呼吸的器官,发出震耳欲聋的搏动声。
抗拒感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我的四肢。进去?进入那个未知的、沸腾的疯狂核心?扮演一个“融化”了的角色?
我下意识地向后挣了一下。
剧团长的笑容瞬间冷却了一度。虽然幅度极小,但他眼中变幻的色彩骤然加速,显出一种不耐的锐利。“嘘,”他低声说,那声音却像鞭子一样清晰,“幕布已经拉开了一条缝,观众席鸦雀无声——至少在某种意义上。缺席是不被允许的。那会破坏……叙事的完整性。”
他的力量大得惊人,我的挣扎微弱得可笑。脚跟蹭在柔软肮脏的地毯上,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我几乎要被完全拉入那片光怪陆离之时——
角落里的阴影,一阵不自然的蠕动。
不是幕布投下的阴影,而是走廊墙壁本身的一角,那里的黑暗似乎突然变得浓稠、具有实体。紧接着,一个身影极其快速地从中剥离出来,像是从深水中浮起。
是守秘人。
他依旧抱着那个巨大的、湿气氤氲的本子,羽毛笔不知何时已经收起。他看起来比在沉没之城的房间里更加模糊,边缘不断有细碎的、纸灰般的碎屑剥落消散,仿佛在这个过于“喧嚣”的地方难以维持形态。他的脸孔依旧隐藏在阴影里,但一种急迫的姿态却清晰地传递过来。
他没有看向我,而是直接面向剧团长,用一种极快、极低、毫无起伏的语调快速说道,像在诵读一段注定的条文:“第三幕,第二场,‘星辰咏叹调’的灯光Cue点提前了四点七秒。西侧廊柱的投影角度偏移零点三度,可能导致‘国王’的阴影覆盖‘皇后’的独白。需要立即校准。”
剧团长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守秘人。他脸上那种迷人的、控制一切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下面是某种冰冷彻骨的东西。
“偏移?”他轻声重复,声音里没了之前的滑腻,只剩下金属的质感,“你确定你的记录准确吗,保管员?这里的光线总是……玩弄感知。”
“记录显示基准线在演出开始前已校准。”守秘人毫不停顿地回答,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奇怪的坚持。他微微抬起手,那本厚重的本子似乎散发出一股更浓的陈腐水汽,与周围甜腻焦糊的空气格格不入。“波动超出允许阈值。建议优先处理。否则,‘凝视’可能会错位。”
“凝视……”剧团长眯起了眼睛,眸中色彩疯狂流转。他扣着我手腕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冰凉的刺痛感让我差点叫出声。他似乎在进行某种快速的、内心的权衡。舞台的完美……和一个意外闯入的“角色”。
片刻的死寂。尽管背后的喧嚣仍在继续,但在我们三人之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终于,剧团长极其轻微地啧了一声,那声音轻得几乎像是幻觉。他脸上重新挂上那副面具般的笑容,但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总是这些繁琐的细节……”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守秘人说。然后,他的目光终于落回我身上,带着一丝被打扰后的不悦和匆忙。
“看来,你的首次登场要稍作推迟了,我迷路的小精灵。”他松开了手。
手腕上残留着冰冷的指印和一种诡异的麻木感。
失去他的钳制,我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差点摔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
剧团长不再看我,他转向守秘人,姿态重新变得优雅而掌控一切,但语速加快了些:“带我去看。立刻。”他朝守秘人示意,然后像是想起什么,又侧过头,对着幕布后的喧嚣扬了扬下巴。
“至于你,”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随意的打发,“观众席在那边。找个位置坐下。保持安静。记住,你还在‘舞台’上。”
说完,他不再停留,示意守秘人带路。守秘人立刻转身,融入走廊更深处的阴影,剧团长紧随其后,他那暗紫色的天鹅绒礼服下摆扫过地面,很快也消失在变幻不定的光影中。
留下我一个人站在轰鸣的幕布前,手腕冰冷,呼吸急促,浑身都在微微发抖。
巨大的声浪和光影重新吞噬了我,比之前更加汹涌。幕布的缝隙依旧敞开着,像一张邀请或者说威胁的嘴。
进去?找个观众席坐下?
我抬起手,看着腕上那圈渐渐淡去却依旧残留寒意的红痕。
然后,几乎是本能地,我转向了与剧团长和守秘人消失的相反方向,沿着那条铺着红毯、光影摇曳的走廊,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
我得离开这条走廊。必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