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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观众席的幽灵 ...

  •   我没有走向那喧闹的幕布,也没有追随剧团长和守秘人消失的方向。一种更深的本能拉扯着我,像退潮时无法抗拒的吸力,将我拖离那光芒与声浪的核心。我踉跄着,沿着猩红地毯的边缘,向走廊更阴暗的深处退去。

      手腕上残留的冰冷触感挥之不去,像一道无形的镣铐,时刻提醒着刚才那短暂而绝对的控制。耳朵里嗡嗡作响,那光怪陆离的音乐和喧嚣的人声被距离和墙壁阻隔,变得沉闷,却依旧像潮水般拍打着意识的边缘,无法彻底摆脱。

      走廊并非笔直。它蜿蜒曲折,分支众多,像某种巨大生物体内的腔道。墙壁上覆盖着深色的、吸音的织物,上面织着繁复却黯淡的图案,在昏暗的光线下难以辨认,只让人觉得压抑。空气里的气味也变了,脂粉和焦糊味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陈旧的灰尘味,混合着木头腐朽和一种……类似叹息的微凉气息。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虚浮。身体的疲惫感如同湿透的斗篷,重新沉重地披挂上来。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浓稠的、不新鲜的空气。这里的灯光更加稀疏,只有壁挂式的小灯散发出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一小片区域,将更远的空间留给深邃的、蠕动的黑暗。

      转过一个弯,前方豁然开朗。

      是一个巨大的、环形的空间。穹顶高远,隐没在黑暗中,看不到顶。而我正站在一层环廊上,下方,是密密麻麻、如同蜂巢般排列的观众席。它们一层层向下延伸,沉入一个无比巨大的、仿佛没有底部的深渊。

      剧场。观众席。

      但这里空无一人。

      不,并非绝对的“空”。座位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蛛网在座椅之间牵绊,像灰色的纱幔。一些座椅破损了,露出里面发黄的海绵和锈蚀的弹簧。死寂。与远处那隐约传来的、模糊的演出喧嚣形成令人毛骨悚然的对比。

      这里的光线更加晦暗,只有几束不知道从何处射下的、苍白的光柱,斜斜地切入这片巨大的空虚之中,照亮无数悬浮飞舞的尘埃,它们像被困在时光中的微小幽灵,永无止境地沉浮。

      我扶着冰凉的金属栏杆,向下望去。巨大的空间带来一种眩晕感,仿佛随时会被这空洞吸入。心脏在空荡的胸腔里缓慢地、沉重地跳动。

      为什么会有如此巨大的观众席?又为何全然废弃?

      一阵微弱的、冰冷的穿堂风从深渊般的观众席底部盘旋而上,撩起我额前的碎发,带来刺骨的寒意和更浓重的灰尘气息。我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收紧衣服,尽管它早已被沉没之城的湿气浸透,提供不了任何温暖。

      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下方那片废弃的座椅之海。

      然后,停住了。

      在最下方,靠近那看不见的“舞台”边缘的某一排,一个座位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不是一个完整的“人”。更像是一团凝聚的、苍白的微光,勾勒出一个极其模糊、几乎透明的人形轮廓。它安静地坐在那里,姿态似乎很放松,又似乎充满了无尽的疲惫。面朝舞台的方向,一动不动。

      引灵?

      不,感觉不对。引灵是水岸边的忧伤幻影,带着逝去的哀愁。而这个……这个存在更加空洞,更加……被动。像是一个被遗忘的印记,一道残留的光痕。

      就在我凝视着那点微光时,另一种感觉悄然浮现。

      我不是唯一的注视者。

      猛地转头,看向侧前方的另一段环廊。

      阴影里,站着另一个人影。

      他离我更近,同样倚着栏杆,俯瞰着下方空旷的观众席。他穿着剪裁合体的现代服装,与这个剧场陈旧腐朽的氛围格格不入。侧脸线条清晰,看起来年轻,甚至称得上英俊,但一种极度强烈的“不真实感”包裹着他。像是高精度渲染的影像被错误地植入了一个老旧的、充满噪点的胶片世界里。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他的眼神空洞。不是冷漠,不是麻木,而是真正的、彻底的虚空。仿佛眼球后面什么都没有,只是两个模拟出眼睛形状的黑洞。他的皮肤在昏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蜡像般的质感。

      他看到了我,但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没有映出任何东西。他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标准化的、毫无温度的“微笑”表情。

      然后,他抬起一只手,手指修长干净,指向下方观众席中某个遥远的、我无法看清的角落。

      他的嘴唇翕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我却“听”到了。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浮现在脑海里的、冰冷的、电子合成般毫无起伏的短句:

      “错误坐标。观众单元 741,缺失。演出继续。”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信号不良的电视图像,闪烁了几下,然后就从边缘开始迅速像素化、分解,化作无数微小的、闪烁的灰色方块,无声无息地消散在空气中。

      原地什么也没有留下。仿佛他从未存在过。

      一股寒意顺着我的脊椎急速爬升,比剧团长的触碰更加令人战栗。那是什么?演员?舞台效果?还是……别的什么?心象界里一个故障的碎片?

      我的呼吸屏住了,心脏紧缩成一团。目光再次投向下方那片巨大的、死寂的观众席。那点苍白的微光还坐在那里。而在更远处,更深邃的阴影里,我仿佛看到了更多……模糊的、静止的轮廓。它们稀疏地、毫无规律地散布在无尽的座椅之间,像是一片废弃坟场中偶尔立着的、残破的墓碑。

      它们都在“观看”吗?观看那场无人真正欣赏的、喧嚣疯狂的演出?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感攫住了我。我不属于舞台上的疯狂,也不属于观众席的死寂。我卡在中间,在环廊上,像一个不被任何剧本需要的幽灵。

      必须离开这里。

      这个念头变得无比清晰和急迫。

      我转过身,试图找到离开这环形回廊的出口。但来时的路似乎已经隐没在复杂的阴影里,周围只有更多相似的、通向不明方向的拱门和通道。它们像张开的、沉默的嘴。

      就在我彷徨无措时,一阵极其细微的、与周围喧嚣和死寂都截然不同的声音,飘了过来。

      是歌声。

      非常非常轻,断断续续,像一缕即将消散的烟。音调空灵,带着一种非人的纯净和忧伤,旋律简单却直刺心底。它来自某个通道的深处。

      这歌声……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它不属于疯狂的舞台,也不属于死寂的观众席。

      像是一颗被遗忘的星星,在无边的黑暗中,固执地闪烁着微光。

      几乎没有犹豫,我朝着那歌声传来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那歌声是一根线。

      一根纤细、透明、几乎要断裂的丝线,在庞大喧嚣的噪音和死寂的虚无之间,顽强地穿行着。它不试图压倒什么,也不寻求回应,只是存在着,用一种近乎悲怆的纯净,轻轻拉扯着我的听觉,或者说,拉扯着我意识中某个未曾完全麻木的部分。

      我循着它,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环形观众席廊道,拐进一条更加狭窄、昏暗的通道。这里的墙壁不再是吸音织物,而是粗糙的、未经打磨的石头,摸上去冰冷而潮湿,仿佛通向剧场更古老、被遗忘的核心。远处演出的喧哗在这里变成了沉闷的背景低音,像一头巨兽在远处咆哮。

      歌声清晰了一些。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语言,或者根本没有具体语义,只是纯粹的音节和旋律。空灵,忧伤,却奇异地带着一种穿透一切迷雾的清澈。每一个音符都像一颗微小冰冷的露珠,滴落在意识的水面,漾开细微的涟漪。

      通道向下倾斜,空气变得更加清凉,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冰冷的清新感,微弱地冲淡了始终萦绕不散的尘埃与腐朽气味。光线几乎消失了,只有石壁本身似乎散发着极其微弱的、生物般的磷光,勉强勾勒出脚下的路径。

      我扶着冰冷的石壁,小心地向下走。脚步声被柔软的地面吸收——这里积着薄薄的、冰冷的灰尘。歌声引导着我,像黑暗中的萤火。

      转过一个急弯,前方隐约出现了光亮。不是剧场那种人工的、疯狂变幻的色彩,而是一种柔和的、稳定的、银蓝色的光。

      通道在这里结束,通向一个不大的圆形石室。

      石室没有顶,向上看去,是无限深邃的、丝绒般的黑暗夜空。而夜空中,悬着无数颗星辰。它们不是遥远的天体,它们低垂得惊人,仿佛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大小不一,散发着冰冷而纯净的银蓝色光芒,将整个石室笼罩在一片朦胧而神圣的光辉之中。星光如此集中,如此贴近,以至于空气中都漂浮着细碎的、钻石尘般的光点。

      这里安静得可怕。剧场所有的噪音都被彻底隔绝了,只剩下那空灵的歌声,在这里找到了它的源头,也变得愈发清晰、饱满。

      石室中央,背对着我,坐着一个人影。

      星辰歌者。

      她蜷坐在一个低矮的石台上,身形纤细,仿佛由月光和雾气织成。她穿着某种简单的、淡色的长裙,裙摆像云朵般铺散在冰冷的地面上。长长的头发如同流淌的银河,披散在身后,发梢闪烁着微弱的星芒。

      她的肩膀随着歌唱微微起伏。歌声从她那里流淌出来,充盈着整个空间。那不再是一根细线,而是一条潺潺的溪流,清澈冰凉,洗涤着被疯狂和死寂污染过的感官。我站在通道口,不敢上前,生怕惊扰了这脆弱而美丽的幻境。

      她唱的,是星星。我忽然明白了。那些音符,那些旋律,是在描述星辰的诞生、运行、寂灭,是在呼唤它们的光芒,是在与它们对话。这是一种祈愿,一种连接,一种……绘制。Draw down the moon.但这里,是星辰。

      我看着她,看着低垂的、仿佛伸手便可摘取的星辰,胸腔里那片凝固的、沉重的冰原,似乎有一小块,在歌声和星辉的共同作用下,发出了细微的碎裂声。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来,不是喜悦,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深切的渴望,混合着无法企及的哀愁。

      呼吸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就在这时,歌声突然出现了一个不规则的颤音,像平滑的丝绸被猛地扯出一道褶皱。

      星辰歌者的背影僵硬了一瞬。歌声戛然而止。

      石室里的星光随之剧烈地、不稳定地闪烁起来,明暗交替,投下跳跃混乱的影子。空气中那些漂浮的光尘焦躁地旋转起来。

      她极其缓慢地、像是承受着巨大痛苦般地,回过头来。

      我看到了一张脸。一张美丽得无法形容,却也脆弱得令人心碎的脸。皮肤苍白透明,几乎能看到其下微弱的蓝色光晕在流动。她的眼睛很大,是纯粹的、没有杂色的银白,此刻正睁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某种巨大的……惊恐?或者说,是某种感知到巨大干扰后的紊乱。

      她的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我,落在了我身后的虚无中,或者落在了某个我无法感知的层面。

      “线……”她开口,声音和她的歌声一样空灵,却带着剧烈的颤抖,像风中残烛,“……断了……有一根线……刚刚断了……”

      她抬起一只同样苍白纤细的手,指向我身后的方向,正是我刚才来的那条通道,更远处,是那环形观众席。

      “观众……少了……”她喃喃自语,银白色的瞳孔不断地收缩、扩张,“坐标……错误……反馈……消失了……”

      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被某种突然的、系统性的错误所困扰、惊吓。她看到了那个像素化消失的人影?或者说,感知到了那个“观众单元”的缺失?

      “舞台……舞台的引力在扭曲……”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周身散发的星光明灭不定,石室开始轻微地摇晃起来,细小的碎石从顶部边缘簌簌落下,“平衡……被打破了……歌声……歌声无法锚定……”

      她猛地抱住自己的双臂,蜷缩起来,像一个受惊的孩子。星辰的光芒变得极度不稳定,时而耀眼刺目,时而黯淡欲熄。那神圣宁静的氛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濒临崩溃的混乱和恐惧。

      “需要……需要修补……不然……光……光会熄灭……”

      她不再看我,而是仰起头,对着低垂的、开始变得躁动不安的星辰,发出一种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试图重新开始的吟唱。但那歌声支离破碎,跑调走音,再也无法连贯成优美的旋律。每一次尝试,都让她看起来更加痛苦,更加虚弱。

      星光的闪烁变得像危险的警报。

      我站在通道口,手足无措。眼前的景象从极致的宁静美丽骤然跌入崩溃的边缘,而我,似乎就是那个带来干扰、引出“错误”的变量?是我惊扰了她吗?还是那个消失的“观众”?

      我想做点什么,却不知道能做什么。修补?如何修补?锚定?用什么锚定?

      就在这混乱和光芒的剧烈闪烁中,我忽然听到另一个声音。

      不是星辰歌者破碎的吟唱。

      而是极其细微的、湿漉漉的、仿佛沾着水的纸张被翻动的——

      ——沙沙声。

      我猛地回头。

      就在我刚刚走下的那条阴暗通道的入口阴影里,一个模糊的、佝偻的身影站在那里,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

      守秘人。

      他不知何时悄然出现。怀里依旧抱着那本巨大的、似乎永远湿漉漉的本子。他没有看混乱的星辰歌者,也没有看我。他低着头,羽毛笔在本子上快速地移动着,记录着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崩溃。

      那急促的、不间断的沙沙声,像是在为这曲失控的星辰挽歌,标注着冰冷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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