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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条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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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是模糊的,像蒙着一层温暖的毛玻璃。一切都柔软、朦胧,被一种绝对的安全感所包裹。
最先记得的,是温度。
一种无处不在的、包裹身心的暖,紧密而安稳。
身下是柔软弹韧的“地面”,身边是同样温热、会轻轻蠕动的伙伴。
我们挤挤挨挨地依偎着,最中央是妈妈庞大而可靠的躯体,她肚子里发出的低沉而规律的轰隆声,像是这个世界唯一、也最令人安心的背景音,震动着我的小身体,催我入眠。那是咪的全部世界,简单,圆满。
然后,世界毫无预兆地变大了。一阵无法抗拒的压力后,是骤然袭来的、凉丝丝的空气,刺激着从未接触过外界的皮肤。紧接着,一条粗糙而湿润、带着倒刺的舌头开始用力地舔舐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洗刷掉我身上的粘稠。这感觉陌生又奇妙。在这舔舐的间隙,咪努力睁开了沉重的眼睑。光很柔软,不刺眼,所有东西都带着毛边,像是融化在光晕里。模糊的色块晃动着。咪看到了身边那几个同样毛茸茸、温热的小团子,他们凭着本能蠕动,发出细弱的嘤咛。咪也学着动,用还使不上力气的、软垫小得可怜的爪子去碰触他们,喉咙里溢出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细小的“咪”声。很快,一个更巨大的、带着浓郁奶香和独特体味的头颅凑近了我们。那是妈妈。她的味道是世界上最美好、最令人心安的味道。我们循着那味道,笨拙地拱向她温暖的腹部,找到那提供生命源泉的□□。奶水的甘甜和温暖涌入喉咙,那是世界上最香、最满足的味道。咪的世界简单到极致:吃,睡,和兄弟姐妹挤挤挨挨地争夺最佳位置,依偎在妈妈身边,感受她的体温和舔舐。
直到那一天。平静被毫无征兆地打破。世界突然剧烈地颠簸、摇晃起来,像是地被什么东西拖拽着移动。妈妈瞬间绷紧了身体,发出了低沉而不安的呜咽声,她试图把我们更深地藏进她的肚皮下,用身体环绕住我们。但恐惧的气氛已经弥漫开来。接着,箱子的入口被揭开,一只很大的、带着陌生刺鼻气味(像是烟草、汗液和某种冷硬的金属)的手粗暴地伸了进来。那手无视妈妈的警告的低吼,在我们中间拨弄。然后,它碰到了咪。手指箍住了我的小身体。下一秒,肚子空空地悬了空,失去了所有依靠。恐惧瞬间攥紧了我,咪害怕地尖叫起来,声音尖细得刺破空气。妈妈焦急愤怒的叫声和抓挠声在后面响起,却飞快地变得遥远、模糊,最后被隔绝开来。咪被放进了一个封闭的地方。四壁是硬邦邦的,带着浓重的油墨和纸张的味道,呛得鼻子不舒服。仅有的一点光从上方缝隙漏下来,咪惊慌地扒着那高高的边缘,爪子徒劳地刮擦着,什么也看不到,只听到外面传来很奇怪、很响的呜呜呀呀的声音,语调起伏,却完全听不懂,不像妈妈发出的任何声音。可怕的颠簸又开始了,伴随着沉闷的轰鸣,持续了不知道多久,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咪缩在角落,瑟瑟发抖,不敢出声。
终于,颠簸停了。死寂片刻后,纸箱上方被“刺啦”一声打开。一张巨大的脸凑了过来,猛地遮住了所有的光,投下深深的阴影。咪吓得缩成一团,几乎要窒息。但那脸上有两只很亮很亮的眼睛,像深潭里的星星,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目光里没有之前那只大手的粗暴,只有一种纯粹的好奇和……惊喜?然后,一个声音响起来,又清又软,像水滴落在叶子上,和妈妈的低沉不同,也和那个大手的沉闷截然不同。 “哇!小猫!好小一只!” 一根手指,粉粉嫩嫩的,指尖带着一种奇怪的、甜甜的奶香(后来才知道那是奶粉味),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碰了碰咪的额头。那触感很软,很轻,带着一丝暖意。这轻柔的触碰奇异地安抚了极度的恐惧。咪稍微抬起了埋着的头,极小声道:“咪?” 那张脸顿时舒展开,眼睛弯成了好看的弧度,她笑了起来。她把手整个伸进箱子,动作轻柔地,近乎虔诚地把咪捧了出来。她的手掌温暖而稳定。咪的细小爪子本能地勾住了她柔软的毛衣线脚,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瑟瑟发抖。她好大,她身后的世界好大,充满了陌生的家具和明亮的光线。她把咪抱在怀里,那怀抱和妈妈不一样,更软,有种阳光晒过的好闻味道,混合着她身上淡淡的体香和那种好闻的、淡淡的甜香。她用温热光滑的下巴轻轻蹭着咪的头顶,一直发出那种呜呜呀呀的、轻柔而欢快的声音。咪紧绷的身体,一点点、一点点地放松下来。好像……没那么害怕了。
她给咪准备了一个小碟子,里面是温热的、白色的液体(后来知道是羊奶)。咪小心地凑过去,警惕地舔了一下,味道和妈妈的奶水不一样,但很温暖,能驱散饥饿和寒意。她蹲在旁边看着咪吃,眼睛亮亮的,一直在笑,嘴里说着咪听不懂但感觉很温柔的话。她用一个柔软的旧毛衣,在房间温暖的角落里给咪团了一个窝,又软又舒服。她叫咪“咪咪”,或者“小琥珀”。她说,咪的眼睛像亮亮的、通透的琥珀珠子,在光下会有蜜一样的光泽。咪开始熟悉这个新世界。熟悉她轻快雀跃的脚步声,熟悉她哼歌和笑起来的声音,熟悉她手指上那甜甜的奶香味。那是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味道。咪喜欢在她伏案写作业的时候,跳上桌子,霸道地趴在她摊开的书本上,小爪子故意把纸张抓得沙沙响。她会无奈地笑起来,用指尖轻轻点咪的鼻子,语气宠溺地说:“你呀,真是个小坏蛋。” 咪最喜欢在她睡觉的时候,悄无声息地钻进她的被窝,找到最舒服的位置,紧紧贴着她温热的脖颈,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声,感觉自己胸腔里也发出满足的呼噜呼噜声。她,就是咪整个世界的中心,是全部的安全感和幸福的来源。咪天真地以为,这个世界会一直这样持续下去,永远温暖,柔软,弥漫着那令人安心的甜香。
那条命很短,短到咪后来要很用力、很用力地回忆,才能勉强拼凑起她逐渐模糊的容颜。
只记得那天,气氛压抑得让咪不安。她抱着咪,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砸在咪的绒毛上,湿湿的,带着咸涩的味道。她把脸深深埋在咪小小的身体里,肩膀抽动着,说了很多很多话,声音哽咽,语调悲伤,咪一句也听不懂。只记得她抱得特别特别紧,紧得几乎让咪喘不过气,那拥抱里充满了不舍和一种绝望的告别。
然后,咪又一次被放进了那个充满冰冷纸张和油墨味的箱子里。熟悉的、令人恐惧的颠簸。然后是彻底的黑暗和寂静。这次箱子被放在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刚被放下,外面就传来很多很多嘈杂陌生的声音——呼啸而过的车声、嘈杂的人声、其他动物遥远的吠叫,还有很多很多陌生冰冷、令人警惕的味道交织在一起。没有她的甜香,没有她的温度,什么都没有了。咪在箱子里惊恐地叫,用还不够锋利的爪子拼命抓挠坚硬的纸壁,直到爪子生疼。没有人来。没有任何回应。不知过了多久,天上开始落下冰冷的水滴,越来越大,越来越密。纸箱被雨水打湿了,变软了,最终垮塌下去。咪湿漉漉地、踉跄地走了出来。外面好冷,雨滴像冰针一样扎在身上。世界好大,大得可怕,处处潜藏着未知的危险。咪又冷又饿又怕,却只能凭着本能,瑟瑟发抖地、执着地一直走,一直在各种复杂的气味中徒劳地搜寻那一丝记忆里最温暖的、甜甜的奶香。但哪里都找不到。
第一条命,大概就结束在那场无边无际、冰冷彻骨的雨里,结束在对那股早已消散、却刻入灵魂的甜甜奶香的无望寻找里,结束在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寒冷中。
那时候咪还不知道,这令人心碎的失去,这漫长的流浪,仅仅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