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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条命 ...

  •   雨停了。泥土的腥气和湿漉漉的石头味道冰冷地钻进咪的鼻子,取代了记忆中那点残存的、几乎要被彻底抹去的甜香。
      咪很冷,绒毛湿嗒嗒地黏在身上,每一阵微风吹过都引起一阵剧烈的哆嗦。肚子空得发疼,一阵阵抽搐着,提醒着极度的饥饿。那条命里最后的温暖和甜香,像被那场冰冷的雨水彻底冲走的梦,渺茫得抓不住一丝痕迹。咪只是凭着求生的本能,蹒跚地走着,本能地躲闪着那些巨大的、震耳欲聋的脚步声和发出恐怖轰鸣的钢铁怪物。
      不知道走了多久,力气快要耗尽的时候,咪钻进了一个能勉强挡雨的凹陷处。那里堆着很多硬硬的、方方正正的东西,散发着陈年的灰尘和一种……沉沉的、干燥的、让人莫名安心的味道。那味道像是木头被太阳晒了很久很久,又像是被一双手反复摩挲过后留下的印记。
      咪在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缩成一团,尽可能小的减少热量流失,伸出带着细小倒刺的舌头,一下下舔着湿漉漉、沾满泥污的爪子。又冷又饿,意识在模糊的边缘挣扎,最后迷迷糊糊地陷入了不安的浅眠。
      吵醒咪的,是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靴子踩在湿地上发出“咯吱”的声响。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浓烈的、刺鼻的、让咪鼻腔不舒服的味道。像是什么东西在闷闷地燃烧,化作了呛人的烟雾。
      咪吓得瞬间清醒,心脏怦怦直跳,不敢动弹,把自己缩得更紧,几乎要嵌进身后的木头缝里。
      那脚步声精准地朝着这个角落靠近。一个巨大的、带着湿气的影子笼罩下来,遮住了本就微弱的光线。咪颤抖着,看到一双沾着干涸泥点和白色油漆斑点的、看起来非常陈旧磨损的工装鞋停在了面前。
      一个低低的、像是从胸腔深处发出的、带着砂砾质感的声音响起来,像远处滚过的闷雷:“嗯?哪来的小东西?”
      那张脸俯了下来,逆着光,轮廓显得格外硬朗。不像第一个主人那样光滑明亮,这张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下巴和腮边布满灰白的胡茬,眼神在眉骨的阴影里看不太清,似乎带着一丝疲惫的审视。但他身上的味道很复杂:有外面带来的冷风气息,有那最刺鼻的烟味,还有那股最好闻的、沉甸甸的、让人安心的干燥木头味。
      他的大手伸了过来,指节粗大,皮肤粗糙,布满老茧和一些细小的划痕。咪害怕地猛地往后一缩,弓起背,从喉咙里挤出威胁的“哈气”声。
      但他并没有强行抓咪。那只大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放下,只是将那双粗糙、指甲缝里嵌着些许黑黑污渍的手指,非常轻地、试探性地碰了碰咪瘦骨嶙峋的脊背。指尖的温度比预想中要温暖。
      “冻坏了吧?饿不饿?”他嘟囔着,声音依旧低沉,但那股闷雷般的压迫感似乎减弱了。
      他站起身走开了。咪听到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翻找东西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将一个洗得发亮的小小铁皮盖子放在咪面前的地上。里面盛着一点清澈温乎的水,旁边还有一点点被仔细捏碎的、散发着淡淡麦子香气的软软的东西(后来咪才知道那叫面包)。
      饥饿最终战胜了恐惧。咪极其小心地凑过去,先警惕地舔了舔温水,然后快速地、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那点珍贵的食物碎屑。
      他就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咪吃,高大的身影像一座沉默的塔。过了一会儿,他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小截纸卷和烟丝,熟练地卷好,点燃。那明灭的火星和随之升起的、带着苦味的青色烟雾再次弥漫开来,萦绕在他周围。但奇怪的是,这一次,咪渐渐觉得,这个刺鼻的味道和这个沉默的、提供了食物和水的男人联系在一起,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和可怕了。
      他没有像第一个主人那样欣喜地抱咪,也没有用那种又尖又软、充满起伏的语调对咪说话。但他每天都会准时在那个角落,放上一点干净的温水和能找到的食物碎屑,有时是面包,有时是一点点肉糜。
      慢慢地,咪不再那么怕他了。有时他会忙完,就在那些堆放的木料上坐下来,点燃一支烟,望着远处发呆,一言不发,只有烟雾缓缓缭绕。咪会小心地、一点点地靠近,最终在离他鞋子不远的地方,选择一块被阳光晒得温热的木头,安静地趴下,陪着他一起发呆。
      有一天,他照例坐在那里抽烟,夹着烟的手指随意地垂在膝侧。咪看着他,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慢慢地走过去,用头顶,轻轻地、试探地蹭了蹭他那布满茧子和疤痕的粗糙手指。
      他动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然后,那根夹着烟的手指移开,他用另一只手的食指,非常非常轻地、近乎笨拙地,挠了挠咪的下巴颏。
      一种熟悉的、几乎要被遗忘的舒适感瞬间传来。咪的喉咙里,突然不受控制地发出了自己都差点忘记的、表示极度满足的声音。
      咕噜……咕噜噜……
      他好像因此微微动了一下,嘴角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一瞬,发出一个几乎听不见的、短促的气音,像是笑了一下。
      从那天起,咪有了新的、正式的窝——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破旧藤条篮子,里面铺着一块洗得发白但很柔软的旧绒布。咪被允许更近地靠近他,在他脚边蜷缩着打盹。他话依然很少,交流通常只是简单的几个词和眼神,但他那双做惯了粗活的手,在抚摸咪的时候,却总是出乎意料的温柔。他会用那宽厚粗糙的手掌,力道恰到好处地给咪挠痒痒,从头顶一直到尾巴根,咪会舒服得彻底放松,摊开四肢,变成一张软乎乎的猫饼,喉咙里发出的咕噜声像小型拖拉机在轰鸣,足以驱散所有的阴霾和寒冷。
      他的“家”就是这片堆满各种木材和工具的空地,旁边有一个极其简陋的小房间,里面也只有简单的床铺和炉灶,处处弥漫着烟草和干燥木材混合的独特气息。这里总是很安静,只有他用刨子打磨木头时发出的有节奏的沙沙声,锯子切割木材的声响,或者他偶尔压抑的、低沉的咳嗽声。
      咪最喜欢在午后,趴在一根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宽大原木上打盹。阳光慷慨地洒下来,把木头深沉的香气和咪的皮毛都晒得暖融融、香喷喷的,空气里混合着他抽的烟丝的微苦和木头的甘醇。咪觉得,这样沉默而坚实的陪伴,也很好。安静,踏实。咕噜咕噜。
      他好像总是很累,眉宇间带着化不开的疲惫。有时会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摇椅里,看着远处,看着看着,头就一点一点地垂下去,睡着了。咪会轻巧地跳到他旁边的矮凳上,安静地陪着他,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
      后来,他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咳嗽声有时会打破夜晚的寂静。
      直到有一天,他依旧坐在那张旧椅子里,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身上,像是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他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安静得出奇。咪像往常一样,轻巧地走过去,习惯性地用头顶,依赖地蹭了蹭他垂在椅边的手。
      他的手,很凉。一种不同于冬日寒冷的、毫无生气的冰凉。
      咪不明白,固执地又蹭了蹭,发出细微的呼唤声:“咪呜……”
      但他没有动,手指没有像往常那样弯曲起来,用指腹挠挠咪的下巴或耳根。他没有任何回应。
      房间里只剩下阳光缓慢移动的轨迹,灰尘在光柱里无声飞舞。那种冰凉,透过皮毛,一点点渗进来,带着一种让咪本能感到恐惧的、彻底的寂静和空洞。那种冷,咪后来在很多条命里,都再次清晰地遇到过,并终于明白它的名字。
      烟草和木头的味道还在空气里固执地萦绕着,但他掌心那令人安心的、生命的温度,彻底消失了。
      第二条命,结束在一片看似温暖和煦的阳光里,结束在一只曾经无比温柔、却再也无法抬起抚摸咪的、冰凉的手上。
      咪那时还不明白什么是永别,什么是死亡。咪只知道,那个会用粗糙手掌带来安全感、会让咪发出响亮咕噜声的、沉默的温柔,不见了,和之前的甜香一样,再也找不回来了。
      咪最后用力地、依恋地蹭了蹭他那冰凉的手背,然后转过身,一步一步,离开了这个充满木头香气、阳光普照却不再有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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