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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条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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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空气清冷冷的，带着垃圾桶特有的酸腐和湿土气息。咪蜷缩在那条熟悉后巷的垃圾桶后面，机械地舔舐着身上半干的毛发，试图驱散寒意，也试图抹去鼻尖似乎还残留着的、那个女生的眼泪又咸又涩的味道。
就在这时，一阵旋风般的、毫无章法的脚步声和兴奋的喊叫由远及近，猛地冲散了巷子的寂静。
“哇！猫猫！妈妈你看！是只小猫！”
咪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一张放大的、兴奋得通红、甚至能看到细小雀斑的小脸就猛地凑到了眼前，几乎鼻尖碰鼻尖。是一个人类幼崽，身上散发着甜腻的水果糖、玩闹后的泥土和一种蓬勃旺盛、几乎要溢出来的精力混合在一起的复杂味道。
他伸出胖乎乎、还沾着点巧克力渍的手，毫不犹豫地就想摸咪的脑袋。咪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浑身毛一炸，猛地往后一缩，喉咙里发出警告的低呜。
“小杰！慢一点！别那么突然，小心它抓伤你！”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些许焦急从巷口传来。
但小男孩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发现里，对警告充耳不闻，眼睛亮得像两颗黑葡萄，死死盯着咪：“妈妈！它好小！好可爱！它自己在这里，没有家！我们带它回家好不好？求求你了！我保证会好好照顾它！”他的声音又急又响，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渴望。
女人无奈地走过来，打量了一下看起来有些狼狈的咪，又看了看儿子那张写满无限期盼的脸，最终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好吧好吧，真是拿你没办法。但它可能不太干净，我们得先带它去看医生，检查一下，知道吗？”
于是，咪又一次被带走了。这次没有纸箱，而是被这个小男孩小心翼翼地、却又因为兴奋而显得笨手笨脚地抱在了怀里。他抱得很紧，胳膊箍得咪有点喘不过气，走路也一颠一颠的。但不可否认，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纯粹而热烈的兴奋和快乐，像一颗暖烘烘、乱蹦乱跳的小太阳，驱散了一些周身的寒意。
他的家很大，很明亮，窗户干净得能透进大片阳光。地板上散落着各种色彩鲜艳、形状各异的塑料玩具和积木，墙壁上贴着卡通图案。一切都充满了活力和无处不在的、属于孩子的吵闹声。这与那个沉默男人弥漫着木头屑和烟草味的工棚、那个哭泣女孩弥漫着枯萎气息的安静小房间，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平心而论，小男孩对咪好得不得了。他会偷偷把自己的牛奶倒进小碟子分给咪喝，把自己最宝贝的、毛茸茸的小熊玩具贡献出来给咪当窝（虽然咪总觉得那玩具熊有怪味，更喜欢蜷在窝旁边的沙发角落）。他整天“小猫！小猫！”地叫个不停，追在咪后面想和咪玩，有什么好吃的总会想到分咪一小口。
但很快，咪就发现了这个小主人一种独特且让猫难以消受的“爱好”。
他热衷于给咪“打扮”。仿佛咪不是一个活生生的生物，而是他众多玩具中最新、最有趣的一个。
第一条命的主人给予的是柔软的怀抱和甜香，第二条命的主人给予的是粗糙却温柔的抚摸和沉默的陪伴，第三条命的主人给予的是悲伤的眼泪和依恋的拥抱。
而这个小主人，他给予咪的——是一大堆让猫浑身不自在的、可笑至极的小衣服和小饰品。
“小猫！快看！这是超人服！你穿上就能飞啦！”他举着一件用旧红色棉袜改成的、歪歪扭扭缝着一条蓝色布条当作披风的小衣服，兴冲冲地跑过来，眼睛闪闪发光。
咪还没来得及逃跑，就被他熟练地捉住，不由分说地套上了那件紧巴巴、勒腋下的“超人服”。粗糙的布料摩擦着咪敏感的毛发，那条可笑的披风更是碍事极了，动不动就缠住腿。咪僵硬地、极其别扭地走了两步，“啪叽”一下，差点被自己的披风绊个跟头。小男孩却在一旁乐得拍手跺脚，哈哈大笑：“飞呀！超人猫快飞呀！哈哈哈！”
但这仅仅是灾难的开始。
还有用粗毛线织的、带着两个笨拙鹿角的小帽子，一戴上就紧紧箍着脑袋，让咪耳朵耷拉下来，什么都听不清。还有用硬纸板和锡纸糊成的“骑士盔甲”，穿上后身体根本没法弯曲，连拐个弯都像在挪动一块板子。甚至还有用彩色羽毛和亮晶晶塑料片粘成的“天使翅膀”，用绳子绑在身上，沉得咪只想立刻趴在地上，一步也不想动。
小男孩却完全乐此不疲。他把穿着各种奇装异服的咪抱到穿衣镜前，对着镜子里咪那副蠢样子嘻嘻哈哈笑个不停。他把咪摆成各种奇怪的姿势，拿着那个会发光的冰冷方块（手机），“咔嚓咔嚓”地不停拍，然后兴奋地拿给妈妈看。
咪非常非常不喜欢。这些衣服让咪行动受阻，感觉愚蠢、束缚且毫无尊严。咪会用力挣扎，会拼命用爪子去抓挠撕扯那些可恶的布料和装饰，会一有机会就迅速躲到床底或者沙发最深的角落里，寻求片刻的安宁。
但小男孩似乎完全无法理解咪的抗拒和不适。他只是单纯地觉得这样“好玩”、“好看”。他看到咪躲起来，反而会更加兴奋，以为这是在和他玩捉迷藏游戏，会拿着新做的“装备”更起劲地来找咪。
有时候，咪会格外怀念那个沉默男人粗糙却令人安心的大手，或者那个女孩虽然悲伤却至少安静的拥抱。至少在那时，咪还能感受到被尊重，还能做一只自由的、正常的猫。
但这个小男孩的爱，太过于热烈，太充满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却也太过于自我，完全不顾及咪的感受。他的爱，是红袜子改的超人服，是硬纸板做的骑士盔甲，是把咪当成一个活的、会动的、可以随意打扮的毛绒玩具。
咪知道，他并不坏，他没有恶意。他只是太小了，小小的心里充满了童话般的奇思妙想，却还不懂得如何去真正爱一个活生生的、有自己习性和喜恶的小生命。他的世界里，“喜欢”就等于“按照我的方式来玩”。
终于，有一天，他拿出了自己认为最最棒的杰作——“海盗服”。一个用黑色布条做的、紧紧勒住脑袋并遮住咪一只眼睛的眼罩，以及一个用硬纸卷成圆锥形、尖端无比粗糙、不断戳着咪下巴的“钩子手”。
咪的忍耐，在这一刻彻底达到了极限。
在他兴高采烈地试图给咪系上那条充当“海盗腰带”的橡皮筋时，咪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挣扎扭动起来，试图摆脱这令人崩溃的装扮。挣扎中，咪尖利的爪子下意识地挥出，不小心勾到了他胖乎乎、正用力抓着咪的手背。
一道细细的、但清晰可见的红痕，瞬间出现在他白嫩的皮肤上，微微渗出血珠。
小男孩所有的动作和笑声都戛然而止。他愣住了，低头看着自己手背上那道刺眼的红痕，感受着那迟来的刺痛感。他的嘴巴一点点瘪下去，眼睛迅速蒙上一层水汽，最终，“哇——”的一声，他爆发出无比响亮、真真切切的、充满了疼痛和惊吓的哭声。这不是平时为了达到目的假哭闹脾气，而是实实在在的委屈和痛楚。
他的妈妈闻声疾步赶来。
“哎呀！怎么了？哎呀！怎么抓人了！都跟你说了这种外面带来的猫养不熟的！野性大！就是不亲人！”妈妈心疼无比地抱起哭得撕心裂肺的儿子，仔细查看他手上的伤痕，再看向咪的眼神时，已经带上了明显的责备、警惕和一丝后怕。
那天晚上，咪静静地趴在那个一次也没正式睡过的、带着玩具熊味道的柔软窝里，听着客厅里妈妈压低了声音打电话：“……是啊，当时孩子喜欢，心一软就带回来了，谁知道真会抓人呢……毕竟不是从小娇养在屋里的，不亲人，野性子改不了……嗯，看看有没有朋友同事想养的吧，实在不行……也只能再放回去了……总不能留着伤孩子……”
小男孩手上贴着印有卡通图案的创可贴，第二天只是远远地看着咪，眼神里交织着一点点残留的喜欢、但更多的是害怕、委屈和不解。他没有再跑过来试图抱咪，也没有再拿出任何一件他精心制作的“衣服”。
第四条命，结束在一套可笑的海盗服和一道无心的、却足以改变一切的抓痕上。
咪又一次被装进了熟悉的纸箱。这次，被妈妈抱出去的时候，小男孩躲在门后，没有出来送咪。
他的爱，像一场热闹非凡却短暂异常的夏日暴雨，来得猛烈而喧嚣，充斥了整个天地，却去得也匆忙，留下几滩很快就被蒸发的水渍。最终留下的，只有几件被遗忘在玩具箱角落的、小小的、略显粗糙的、再也无人问津的可笑衣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