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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条命 ...

  •   逃离那座用“爱”编织的、令人窒息的柔软牢笼后,重新获得的自由味道里,依旧清晰地掺杂着饥饿、寒冷与无处不在的不确定性。咪在城市错综复杂的缝隙和阴影里穿梭求生,变得更加机警,皮毛染上了洗不掉的尘灰,也更懂得如何更有效地从垃圾桶翻找食物、如何预判危险并迅速躲避。
      咪遇到第七个主人,是在一条狭窄、总是飘着复杂食物香气和后厨油烟味的小巷。那里有一扇铁门,经常有穿着白色沾满油污衣服的人进出,扔出鼓鼓囊囊的黑色垃圾袋(餐厅后门)。他正是其中之一,看起来格外疲惫,正靠在斑驳的墙壁上短暂休息,手指间夹着一根缓缓燃烧、冒着青色烟雾的小棍。
      他看到咪正小心翼翼、贴着墙根靠近那些散发着诱人又腐败气味的垃圾袋时,并没有像有些人那样挥手驱赶或发出恐吓声,只是用一双布满红血丝、充满了深深倦意的眼睛,漠然地看了咪一眼,然后继续抽他的烟。
      第二天,几乎是同一个时间,咪又被饥饿驱使着回到了那里。他还在。这次,他看着咪,沉默地吸完最后一口烟,然后用手指从口袋里掰了一小块看起来是晚餐剩下的、闻起来香喷喷的熟肉,随手扔到了咪面前不远的地上。
      就这样,一种沉默而脆弱的默契在两者之间形成了。每到傍晚那段短暂的休息时间,咪会准时出现在后巷的阴影里,而他,似乎也习惯性地总会或多或少地给咪留下一点吃的。有时是几丝鸡肉,有时是一小块鱼尾,有时只是一小撮没什么味道的白米饭。他很少说话,几乎从不发出呼唤的声音,只是沉默地抽着烟,看着咪快速地吃完那点施舍,眼神里是日复一日累积的、仿佛永远化不开的疲惫。
      有一天,下起了冰冷的滂沱大雨。后巷迅速变得又冷又湿,积水横流。咪缩在一个勉强能挡雨的狭窄屋檐下,冷得瑟瑟发抖。他看着咪那副狼狈可怜的样子,皱着眉头犹豫了一下,然后掐灭了烟,叹了口气,脱下身上那件同样沾着油污的薄外套,走上前不由分说地把咪整个裹了起来,低声嘟囔了一句,像是说服自己:“算了……看你也没地方去。跟我上来吧,就一晚。”
      他的“家”就在喧闹餐厅的楼上,一个极其狭小的房间。里面很乱,几乎无处下脚。穿过的衣服随意扔在椅背上或地上,小桌子上堆满了空掉的泡面盒、外卖袋和几个空啤酒瓶,空气里混合着浓重的烟草味、残留的食物油腻味和一种……被生活重压榨干后的、沉闷的孤独味道。但这比起在外面淋雨受冻,已经是天堂。
      他随手把一个旧的、有些塌陷的坐垫踢到角落。“你就睡这儿吧。自己待着,别捣乱,我很忙,没空管你。”他说完,就重重地倒在了那张凌乱的床上,几乎是脑袋一沾枕头就立刻陷入了沉睡,发出沉重的鼾声。
      他确实忙得像个停不下来的陀螺。他的生活好像被简化到了极致:在楼下那个吵闹不堪、热气熏天、充满油烟气的地方长时间工作,然后拖着透支的身体回到楼上这个狭小的空间,倒头就睡。他的作息极不规律,有时深夜一两点才带着一身疲惫和油烟味回来,有时天还没亮,闹钟一响就又挣扎着爬起来匆匆离去。
      他大概记得家里多了只猫,但他常常忘记这件事,或者说,忘记猫是需要持续照顾的活物。
      咪那个他用旧碗充当的猫粮碗,经常是空空如也,能舔得反光。
      咪很快学会了生存技巧。在他偶尔醒来时,或者他难得在家却只是对着墙壁发呆时,咪会走到那个空碗旁边,用爪子反复地、轻轻地扒拉碗的边缘,发出尽可能可怜又持续的细微叫声,提醒他自己的存在和饥饿。
      “哦……忘了。你又饿了。”他会揉揉布满倦容的脸,恍恍惚惚地爬起来,在杂物堆里找出那袋廉价猫粮,机械地倒上一些。有时心不在焉倒得冒尖,洒得到处都是,有时又只吝啬地倒了一小撮,根本不够吃。他的注意力似乎永远无法完全集中在此刻。
      水碗更是经常干涸得能看见碗底。咪不得不学会跳上狭窄的洗手池边缘,小心翼翼地、耐心地舔食水龙头里偶尔渗出的、冰凉的水珠,或者等待那缓慢的“滴答”声落下的一滴。
      他极少数心情似乎稍好的时候,会胡乱地、没什么章法地摸两下咪的头,力道常常没轻没重,算不上抚摸,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动作。他会对着咪,更像是自言自语,嘟囔着一些工作里的烦心事,抱怨苛刻的老板,抱怨难缠的客人,反复地说累,说想好好睡一觉,说看不到尽头。他的烦恼和之前那个女孩汹涌的悲伤不同,没有那么多的情绪起伏,更多的是一种被生活重担压得彻底麻木的、近乎认命的疲惫。
      咪总是安静地蹲在一旁听着。咕噜声在这里似乎也失去了安抚的魔力,他需要的或许仅仅是一个绝对安静、不会顶嘴、也不会要求更多的倾听者,一个活着的情绪垃圾桶。
      这个家,不像那对老夫妇的家一样一尘不染却冰冷如展览馆,也不像那个女人的家一样充满令人窒息的控制欲。它只是……空。空的不是物理空间,而是持续的照顾和应有的关注。猫碗是空的,他自己的水杯也常常是空的,他的眼神也常常是放空的,看不到任何神采。
      咪的存在,对他而言,更像是一个偶尔需要被打勾完成的责任项,一个疲惫不堪回家后能看到的一点微弱生机,一个沉默的、安全的树洞。
      有时,他会连续好几天不见踪影,大概是工作需要住在店里。咪就独自守着这间空荡荡、弥漫着隔夜食物气味的房间,饿极了就反复舔舐碗底最后几颗干瘪的猫粮碎屑,听着水龙头那规律到令人烦躁的“滴答…滴答…”声,等待不知何时会响起的开门声。
      然后某一天,他会突然回来,带着更重的油烟味、烟味和几乎要实质化的疲惫,把身体摔在床上,瞬间入睡。直到睡到天昏地暗醒来,才可能恍惚地想起,角落里还有一个活物需要喂食。
      第七条命,就在这种饥饿与偶尔饱餐一顿的交替中,在这种长久的被遗忘与短暂的被记起的过程中,像沙漏里的沙一样,缓缓地、无声无息地流逝。
      没有激烈的冲突,没有撕心裂肺的悲伤离别。
      结束得悄无声息,平淡得如同他无数次忘记添粮一样。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被闹钟吵醒,匆匆洗漱后抓起外套就冲出门,也许是因为快要迟到而太过匆忙,也许仅仅是因为又一次习惯性地忘记了,他没有把门关严实,只是随手一带。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风吹过,那扇门悄无声息地被吹开了一条窄窄的缝隙。外面的光线和嘈杂的生活声响溜了进来。
      咪看着那条缝,又回头看了看角落里那个大多数时间都空着的、碗底已经被舔得光滑无比的猫粮碗。
      这一次,咪的离开很平静。没有激动的冲撞,没有兴奋的奔跑。
      咪只是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门边,侧身挤过那条缝隙,然后在外面的楼梯口停顿了一下,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堆满空盒子、空瓶子和无尽疲惫的房间。
      他可能过了很多天,直到某次休息推开门,才会隐约觉得哪里过于安静,然后看到空空的垫子时,才会恍惚地、并不十分确定地想:“哦,那只猫……好像走了?什么时候的事?”
      第七条命,结束在一次因匆忙和遗忘造成的门缝里,结束在一个总是空着的、等待被填满的猫粮碗旁。
      咪甚至没有,也未曾期待过,他会来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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