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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条命 ...

  •   自由的味道,在最初几天令人晕眩的兴奋和探索过后,很快褪去了浪漫的色彩,露出了它冰冷而坚硬的獠牙,化作了具体而持续的饥饿与无处不在的寒冷。
      外面的世界广阔无垠,但也危机四伏。那些发出恐怖轰鸣、速度飞快的钢铁怪物(汽车)让每一次横穿马路都如同赌命;那些巨大的、无法预测的脚步声充满了不确定性,迫使咪时刻保持警惕;其他的流浪猫则用凶狠的哈气和竖起的尾巴划清地盘,为了一点点发馊的食物残渣就能激烈争夺。咪很快又变得皮毛脏污打结,身上添了新的刮痕,肚子也常常饿得发出空洞而痛苦的咕噜声。
      也许是被连绵的饥饿折磨得有些意识模糊,也许是求生本能驱使着去寻找一丝庇护,当咪看到一个提着购物袋、袋口散发出浓郁熟食香味的女人时,竟不由自主地、蹒跚地跟了她一段路。她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停下脚步,低头看到了瘦骨嶙峋的咪,惊讶地“哎呀”了一声。
      “可怜的小东西,”她说着,声音里带着一种过于饱满、几乎要溢出来的夸张怜悯,她蹲下身,仔细打量着咪,“怎么瘦成这样了?脏兮兮的,肯定受了很多苦吧?快来,乖,跟我回家,给你吃点好的。”
      她的家和之前那对老夫妇安静到极致的家截然不同。空间不算大,东西堆得很多,显得有些凌乱,空气中漂浮着各种复杂交织的味道:过于甜腻的香薰蜡烛、残留的食物气味、消毒液,还有……很多很多猫的味道。
      她确实兑现了承诺,给了咪很多好吃的。打开香喷喷的肉泥罐头,是咪流浪以来从未品尝过的美味。她看着咪狼吞虎咽,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满足而欣慰的表情,仿佛咪的饥饿是对她某种需求的填补。
      “你就叫……小可怜吧!”她充满感情地宣布道,伸手想摸咪的头,“这名字最适合你了。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妈妈会好好保护你!”
      咪暂时在这食物充足的屋檐下安顿下来。但很快,甚至没过两天,咪就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家”深处的不对劲。
      这个家里,果然不止咪一只猫。阴影里还有另外两只猫,一只肥胖的橘猫和一只神色阴郁的黑猫,它们对咪这个新来者并不欢迎,总是弓着背,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持续的威胁嘶声。而那个女人,她似乎怀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近乎病态的恐惧。
      她极度恐惧“外面”。
      “不行不行!绝对不能去阳台!太危险了!会掉下去的!摔成小饼干的!”她尖叫着把试图探索的咪抱回来。“哎呀!别想从门缝溜出去!一点点缝都不行!外面有可怕的车!有看不见的病菌!有会抓猫的坏人!”她反复检查着门缝,焦虑地絮叨。“乖乖待在屋里最安全了,知道吗?妈妈这里最安全!外面整个世界都太可怕了!”
      她不仅坚决不让咪出去,她甚至近乎偏执地不让任何一只猫靠近门窗区域。她把所有可能通向外界的缝隙都用毛巾、硬纸板堵得严严实实。窗户永远锁死,还加了额外的插销,门口的玄关处则安装了一道防止猫溜出去的矮小栅栏门,每次出入她都如临大敌。
      她的爱,就这样变成了一座温暖、食物充足却无比压抑的柔软牢笼。
      她会给咪过量的食物和零食,买来各种各样的猫玩具(但它们很快就被其他两只冷漠的猫无视),她会长时间地把咪紧紧抱在怀里,一遍遍地、几乎是机械地抚摸着,嘴里反复念叨着“妈妈爱你,妈妈最保护你了,只有妈妈对你好”之类的话。但她的抚摸有时会因为情绪激动而变得过于用力,让咪感到不适;她的语气里总是带着一股无法掩饰的、神经质的紧张和焦虑,这种情绪也弥漫在整个房间里,让空气都变得粘稠。
      如果咪表现出任何对窗外世界的兴趣,试图靠近那被封死的窗户向外张望,或者对着门的方向发出渴望的叫声,她就会立刻变得异常焦虑和紧张,会冲过来把咪抱离“危险区域”,反复检查那些“防线”是否牢固,然后对咪进行一番冗长的、“为你好”的说教。
      “不可以哦,小可怜,”她会把咪紧紧箍在怀里,力道大得让咪几乎无法呼吸,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外面很坏,很脏,很危险,会伤害你的。只有妈妈这里是最安全的。你要听话,要懂事。”
      这个家,虽然充满了猫毛、食物和香薰的混合气味,却仿佛缺少了真正流动的空气,一种令人胸闷的停滞感无处不在。另外两只猫总是懒洋洋地趴在固定的角落,眼神空洞麻木,对任何动静都提不起兴趣,仿佛早已屈服并接受了这种被无限期“保护”起来、与世隔绝的命运。
      咪开始感到一种日益强烈的窒息感。这种被严密“爱”着、全方位“保护”着的感觉,比在外面忍受饥饿和寒冷更让咪感到难受和束缚。咪不可抑制地怀念起能从老夫妇家奋力挤出去的那条窗缝,怀念起那个沉默男人工棚里那扇可以自由进出、感受风吹日晒的门,甚至有些怀念在小男孩家里,虽然要忍受可笑衣服但至少能在整个屋子里奔跑探索的日子。
      女人的恐惧像一张无形却粘稠致密的网,把咪,也把其他两只猫,都紧紧地缠绕其中,动弹不得。
      反抗的念头开始萌芽。咪会趁她专注于其他事情时,快速溜到门边,用爪子试探性地扒拉那扇矮小的栅栏门。咪会长时间地蹲坐在那扇被彻底封死的窗户前,透过唯一的玻璃,久久地、贪婪地望着外面那片再也无法触碰到的、广阔的天空和流动的云彩。
      每一次小小的“越轨”行为被她发现,都会引来她更紧张的关注、更频繁的检查、更用力的拥抱和更冗长的、充满恐惧的“教育”。
      “你怎么总是不听话!为什么总想让妈妈担心!”有一次,她发现咪又在坚持不懈地扒门,声音一下子变得尖利起来,甚至带上了崩溃的哭腔,“妈妈这么爱你,为你做了这么多,保护你不受伤害,你为什么总想着离开?外面到底有什么好的!你说啊!外面只会害死你!”
      情绪激动之下,她一把抱起咪,快步走进了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大概是卫生间。“你需要冷静一下!好好反省一下!想想妈妈有多爱你!想想妈妈为你担惊受怕!”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了。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绝对的寂静中,只有洗手池龙头缓慢而规律的“滴答…滴答…”水声,敲打着无尽的压抑。
      咪独自蹲在冰冷坚硬的瓷砖地上,在这片被强行赋予的“反省”黑暗中,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深刻地意识到:这种令人窒息的爱,是另一种更隐蔽、更温柔的形态的抛弃。她用她自己都无法摆脱的恐惧编织成的网,温柔而坚定地把咪和整个鲜活的世界彻底隔开了。
      第六条命,并没有结束在常见的走失或者被转送他人中。
      它是结束在一个看似平常的下午。她大概是出门倒垃圾,也许是因为一时匆忙或心烦意乱,那扇厚重的家门罕见地没有在身后立刻严丝合缝地关上,门口那道象征性的矮小栅栏门也不知怎么被碰歪了。
      门与门框之间,露出了一条狭窄的、不可思议的缝隙。
      一条通往她口中那个“可怕”无比、危险重重的外面的缝隙。
      光线和外界复杂的气味从那道缝里渗了进来。
      咪几乎没有一秒钟的犹豫。像上次逃离玻璃窗一样,像每一次被灵魂深处渴望自由的本能驱动那样,咪绷紧全身肌肉,用最快的速度,像一道紧贴地面的灰色影子,精准而决绝地冲向了那条生命缝隙,几乎没有碰到任何阻碍,便轻盈地挤出了那座充满“爱”的、令人窒息的柔软牢笼。
      身后立刻传来她发现后惊恐到变调的尖叫声,以及购物袋掉落、东西滚落一地的声音:“小可怜!回来!快回来!外面危险!!”
      但咪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外面的空气瞬间涌入肺部,并不清新,混合着尘土、汽车尾气和其他未知的气息,但却无比真实地涌动着,充满了无限的危险,也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
      也许前路危机四伏,但那一刻,扑面而来的是无比珍贵的、凛冽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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