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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诊断[惊风犹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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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那天,连续阴霾了几日的天空竟意外地放晴了。冬日的阳光缺乏夏日的烈度,显得有些苍白,却足够慷慨,透过稀薄如纱的云层温柔地洒下来,落在皮肤上,带来些许稀薄的、却不容忽视的暖意,仿佛是个挣扎着从病痛中苏醒的好兆头。
闻骇早早便来了,依旧沉默寡言,却动作利落地帮他收拾好那点简单的行李,洗漱用品,几件换洗衣物,还有那摞他几乎没力气翻看的笔记和试卷,一一归拢,提在自己手里。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医院大门,脱离了那浓重的消毒水气味包围圈,清冷而新鲜的空气猛地涌入肺叶,带着室外特有的、微尘和阳光的味道。余时风下意识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要感受这久违的自由气息,然而,这稍显用力的呼吸却像是一根羽毛搔刮着脆弱的气管,他忍不住弓起腰,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剧烈的咳嗽,单薄的肩膀随着咳嗽声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刚刚恢复些许血色的脸颊再次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走在前面的闻骇立刻停下脚步,猛地转过身,紧张地看着他,眼神里瞬间涌满了毫不掩饰的恐慌。一只手下意识地抬起来,悬在半空,想要替他拍一拍背,帮他顺气,却又怕自己力道控制不好,反而弄疼了他。那只布满茧子和细小伤口、象征着力量与粗糙生活的手,就那样尴尬而焦急地停顿在冰冷的空气里,五指微微蜷缩,透露出他内心的无措、担忧和一种深沉的、无法代其受过的无力感。
余时风摆摆手,努力压下喉间不断上涌的痒意和那丝若有若无、让他心悸的腥甜感,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喘匀了气。他抬眼看着闻骇依旧紧绷得如同石雕的侧脸和紧蹙成“川”字的眉头,轻声安抚道,声音还带着剧烈咳嗽后的沙哑和虚弱:“别担心,真的,我没事了。就是刚刚出来,有点不适应。”他想让闻骇放心,想证明自己已经好转。
闻骇深深地看着他,眼神里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尚未完全平息的后怕,还有一丝不容置疑的、近乎偏执的坚决。他最终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沉声道,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压出来,带着千钧的重量:“下周。我陪你去市医院检查。”这句话,不再是商量,而是通知,是决定,是已经刻在他日程表上最重要的一件事,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该来的总会来。一周后,尽管余时风内心充满了抗拒和隐约的恐惧,他还是在闻骇那不容分说、几乎半是强迫的陪同下,来到了市里最大、设备最先进、也意味着权威和最终判决的医院。挂号,排队,等待。检查过程漫长而令人身心俱疲。放射科里,冰冷的仪器贴上他裸露的、微微发凉的胸膛,技术人员隔着玻璃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发出指令:“吸气——屏住——呼吸……”他配合着,像一具被操控的木偶,心却一直悬在万丈深渊之上,随着每一次指令而剧烈跳动。抽血时,橡皮管紧紧勒住胳膊上方的胀痛感,针头刺入血管的瞬间刺痛,都变得无比清晰,仿佛在提醒他正在经历的、关乎命运的审判。每一分钟都被恐惧无限拉长,充满了未知的、却大概率是坏结果的等待。
闻骇一直固执地等在外面走廊那排冰冷的、硬塑料椅子上。他没有坐下片刻,只是像一头被困在狭小笼中的焦灼野兽,在有限的走廊空间里来回踱步,脚步沉重而杂乱。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印着“CT室”红灯字的门,每一次门轴转动发出细微的声响,无论走出来的是医生、护士还是其他病人,都能让他猛地抬头,眼神里混合着强烈的希冀与更深的恐惧,像是在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握的双拳显示出他正承受着极大的心理压力,仿佛那扇门后决定的,是他自己的生死。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门再次打开,这次走出来的是那位之前接诊他们的、头发花白、面容慈祥却此刻无比严肃的老医生。他手里拿着几张刚打印出来的黑白CT片子和一叠报告单,目光在走廊里扫视一圈,最终落在余时风和闻骇身上,示意他们跟进办公室。
空气仿佛在那一刻骤然凝固了,连走廊里原本嘈杂的人声、脚步声、推车滚轮声都瞬间远去,被一种绝对的、令人心悸的寂静所取代。余时风觉得自己的双腿像是灌满了铅,每一步都迈得异常艰难。闻骇紧跟在他身侧,几乎是寸步不离,手臂虚悬在他身后,仿佛随时准备在他倒下时撑住他。
医生办公室里有淡淡的茶水和纸张混合的味道。老医生将那张黑白的、如同抽象画般的CT片子插上灯箱,啪嗒一声轻响,灯箱亮起,那片灰白黑交织的影像清晰地呈现出来。医生用笔指着上面那些普通人根本看不懂的、却明显异样、显得格外狰狞的阴影、结节和紊乱的纹理,语气沉重得像铅块,一字一句地告知他们检查结果:余时风得的并非简单的肺炎后遗症,而是尘肺病,并且根据影像上学结节的大小、数量和肺纹理增粗、纤维化的范围及程度来判断,已经明确发展到了二期。
那一瞬间,世界仿佛被按下了彻底的静音键,所有残存的背景音——走廊外依稀的喧闹、办公室内时钟的滴答、甚至他自己的心跳声——都彻底消失不见。余时风只觉得耳朵里响起一阵尖锐而持久的嗡鸣,像是电视失去信号后的雪花噪音,充斥着他的整个颅腔。医生后续的话语变得模糊而遥远,像是从深水之下、隔着厚重的玻璃传来,只能看到对方的嘴唇在一张一合,却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他僵硬地站在那里,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摇晃,大脑一片空白,无法思考,无法组织任何连贯的念头。只有“尘肺病”这三个字,像三道带着血光的惊雷,接连在他脑海里炸开,反复回荡,震得他魂飞魄散。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指尖和脚底开始迅速蔓延,如同急速冻结的冰河,迅速席卷全身,冻僵了他的血液,他的神经,他所有的感知和思维。
“尘肺病……?医生,是不是搞错了?他……他还是个学生,他才十七岁……他怎么可能得这种病?!”闻骇的声音无法控制地发颤,带着明显的破音,脸色惨白得像刚刚粉刷过的墙壁,没有一丝血色,嘴唇也在微微发抖。他猛地上前一步,身体前倾,像是要抓住什么根本不存在的救命稻草,或者想要亲手撕碎那张宣判命运的CT片子,眼神里全是难以置信的惊骇和彻底的拒绝。他无法接受这个诊断,这太荒谬,太残酷,完全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范畴。这应该是矿洞里那些吸了半辈子粉尘的老工人才会得的病,不该是余时风,不该是这个成绩优异、未来应该一片光明的少年!
老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无奈的沉重和一丝面对年轻生命被疾病侵蚀时由衷的怜悯:“不会错的。CT影像上的结节影、网格影和肺纹理的扭曲、纤维化表现都很典型,符合尘肺病的影像学特征。”他看向余时风,目光带着探究和引导,“尘肺病是由于长期、大量吸入生产性粉尘,并在肺部滞留,引起肺组织弥漫性纤维化为主的全身性疾病。小伙子,你仔细回想一下,患者是不是有长期生活在高粉尘环境下的经历?或者……家人有相关的职业病史?比如在矿山、石材厂、冶金、纺织这类地方工作?”
长期……粉尘环境……
医生的话像一把冰冷而精准的钥匙,猛地捅开了余时风记忆深处那个被刻意忽略、甚至刻意遗忘的锁孔,瞬间释放出所有被时间尘封的、却无比清晰的细节。余时风僵硬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失去灵魂的塑像,眼前飞快地闪过一幕幕画面:
母亲常年佝偻着背,在夜深人静时压抑着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那声音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那家早已倒闭的、破旧不堪的纺织厂车间,记忆中永远是灰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无处不在、在从窗户缝隙透进的光柱中疯狂飞舞的、细小的、如同幽灵般的棉絮,母亲和工友们戴着简陋的、几乎不起什么作用的口罩,在机器轰鸣中埋头工作;家里那扇永远不敢在刮风天轻易打开的、朝向附近工业区的窗户,和窗台上、家具上永远擦拭不净的、厚重油腻的、带着金属颗粒和未知化学成分的工业灰尘,那些灰尘无孔不入,即使关紧门窗,也能在第二天清晨的阳光下,看到它们静静地悬浮在空气里,或者沉积在桌面上;还有他自己,从几年前开始,似乎就比同龄人更容易“感冒”,尤其在清晨或者天气不好、气压低的时候,那隐隐作痛的胸腔和喉咙深处压抑不住的、沉闷的咳嗽……
原来,那无声无息的、致命的伤害,早已像缓慢渗透的毒药,渗透进他们母子的每一次呼吸,融入他们的日常生活,侵蚀着他们的健康。原来,不只是母亲,在那种环境下长大的他自己,也……未能幸免。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尘埃,不仅日复一日地夺走了母亲的健康,也正在以一种更隐蔽、更残酷的方式,侵蚀着他自己年轻而充满朝气的生命。这个迟来的、冰冷而残酷的认知,像一把淬了毒的、冰冷的匕首,带着绝对的寒意和毁灭性,猛地刺穿了他所有努力维持的坚强和伪装,将他内心深处最后一点侥幸和希望,彻底粉碎。
巨大的恐惧和灭顶的绝望,像冰冷刺骨、深不见底的海水,瞬间将他彻底吞没,令他窒息。他恍惚间想起,曾经在某些模糊的社会新闻报道里,或者无意中翻到的医学杂志上,听说过这种病——属于那些在黑暗矿洞、粉尘弥漫的作坊、建筑工地等恶劣环境中挣扎求生的劳动者的“职业病”。他知道它的不可逆转性,知道那“弥漫性肺纤维化”意味着肺部组织会逐渐失去弹性,变得像一块僵硬的、布满疤痕的石头;知道它那残酷的预后:进行性的、不可逆的呼吸困难,日渐加重的虚弱和咳嗽,逐渐丧失劳动能力,甚至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最终……在漫长的、极其痛苦的窒息感中,一步步走向生命的终点。那是一个缓慢而绝望的过程,是对生命尊严最残忍的凌迟。他不敢再想下去,那冰冷的、黑暗的、看不到一丝光亮的未来图景,让他从灵魂深处感到战栗,浑身发冷,几乎要站立不稳。
闻骇猛地伸出手,一把扶住他摇摇欲坠、几乎要瘫软下去的身体。手臂坚实有力地箍住他单薄的肩膀,成为他此刻在无边绝望中,唯一能感受到的、真实的、颤抖的支柱。闻骇能清晰地感觉到,余时风单薄的身体在自己怀中剧烈地发抖,那是一种从灵魂最深处透出的、无法抑制的寒意和彻底的绝望,让闻骇的心也跟着被撕裂般疼痛,仿佛那病魔也同时攫住了他的心脏。
“医生……这病……能治好吗?要怎么治?您说,多少钱我们都治!我去挣!我去借!倾家荡产我也治!”闻骇急切地追问,声音绷得极紧,像是拉满后即将断裂的弓弦,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绝望的哭腔和孤注一掷的疯狂,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抓住这最后的、渺茫的希望之光。他不能失去他,绝对不能。这个念头如同最原始的本能,驱动着他。
老医生推了推眼镜,避开了少年那灼热得几乎能烫伤人的、充满了痛苦和祈求的目光,无奈地摇了摇头,用最专业的、却也最无情的话语,宣判了最终的答案:“很遗憾,尘肺病一旦形成肺组织的纤维化,就目前全世界的医疗水平而言,都没有能够彻底治愈、让肺部恢复如初的特效方法。这是一种不可逆的损害。”他看到闻骇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和余时风更加空洞的眼神,语气放缓了一些,补充道,“我们目前所能做的,主要是对症治疗和综合管理。目标是尽可能延缓病情的进展速度,减轻咳嗽、咳痰、呼吸困难这些症状,预防和治疗并发症,比如呼吸道感染,尽最大努力改善和提高患者的生活质量。”他特别强调,“最重要的,是立刻、并且是永远地彻底远离粉尘环境,这是阻断病情进一步发展的首要条件。然后,加强营养,坚持做呼吸康复训练,比如缩唇呼吸、腹式呼吸,锻炼呼吸肌……如果后期出现频繁的感染,或者病情进一步发展成严重的肺气肿、甚至呼吸衰竭,那么可能就需要长期氧疗,甚至考虑肺移植……但肺移植手术费用极其高昂,术后抗排异治疗也是一笔巨大的、持续的开销,而且供体非常难等……”
医生后面关于各种可怕并发症和那天文数字般昂贵费用的话语,余时风已经一个字都听不清了。巨大的耳鸣声再次如同尖锐的金属啸叫,升级为狂暴的海啸,充斥着他的整个脑海,将外界的一切声音都彻底隔绝、淹没。他只感觉到冷,一种无以名状的、深入骨髓和灵魂的、绝对零度般的寒冷,从心脏最深处疯狂地蔓延开来,冻僵了他的血液,他的思维,他所有对未来的期盼和梦想。他还那么年轻,生命的花季才刚刚展开一角,还有那么多沉甸甸的梦想和未竟的责任压在肩上。他想考上好的大学,想凭借知识改变自己和家庭的命运;想挣很多很多的钱,让母亲再也不必为拮据的生活和昂贵的药费日夜发愁,可以安享晚年;想和身边这个执拗地、不顾一切地支撑着他的人一起,跌跌撞撞却满怀希望地去看看这个世界究竟有多广阔,去经历那些只在书本上读过的风景和故事;他想拥有一个哪怕平凡、却温暖、充满烟火气的未来……可是这一切,所有的努力、日夜不息的拼搏、对未来的期盼、生活中那些微小而确切的快乐,仿佛都在这一刻,被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CT片子和医生那残酷而冷静的话语,宣判了无期的、缓期执行的死刑。未来,不再是一条通向无限可能性的康庄大道,而是变成了一片弥漫着致命尘埃和无尽窒息感的、望不到尽头的灰色荒原。
回去的路上,两人沉默得可怕,像两尊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下空壳的雕像,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世间。公交车颠簸着,车厢里充斥着各种气味和嘈杂的谈话声,窗外是飞速掠过的、充满生命力的城市景象。闻骇始终紧紧攥着余时风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如同死物般的手,他的手心同样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冰冷潮湿,却异常用力,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仿佛只要稍稍一松开,余时风就会像一缕抓不住的轻烟,从他生命中彻底消散,被那名为“尘肺病”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吞噬。
余时风没有任何反应,既没有挣脱,也没有回握,只是任由他牵着,像个没有自主意识的木偶。他的目光空洞地落在车窗外。阳光很好,明晃晃地、甚至有些刺眼地照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行人步履匆匆,脸上挂着或焦急、或愉悦、或麻木的表情,生动而鲜活。小贩在叫卖,情侣在嬉笑,孩子们在追逐打闹……这个世界依旧喧嚣着、忙碌着,按照它固有的节奏正常运转,不曾为任何个体的悲剧停留片刻,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可是他的世界,却在那个充斥着消毒水味道和惨白灯光的诊室里,从今天起,从听到“尘肺病二期”那几个字的那一刻起,彻底崩塌,化为一片死寂的、布满灰尘与绝望的、永恒的废墟。那张轻飘飘的诊断书,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沉重地揣在他的口袋里,烫得他整个灵魂都在剧烈地、无声地疼痛、蜷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