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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生命的重量 ...

  •   那一纸诊断书,像一块刚从熔炉里取出的、烧得通红的烙铁,被余时风紧紧地、无意识地攥在手里,揣在破旧外套的口袋里。它烫穿单薄的布料,灼烧着他的皮肤,更烫得他整个灵魂都在剧烈地抽搐、疼痛。从医院到那个弥漫着苦涩药味和潮湿霉味的家的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烧红的刀刃上,不是行走,而是一场公开的、缓慢的凌迟。熟悉的筒子楼走廊从未如此漫长而幽暗,仿佛通向的不是家门,而是某个深渊的入口。空气中漂浮的邻居家饭菜的油烟味,此刻闻起来都带着一种残忍的、属于“正常生活”的讽刺。

      家门虚掩着,仿佛一直在等待。母亲果然就倚在门框上,佝偻着背,像一株被风雨反复摧残、即将枯萎的植物。她的脸色是长期营养不良和过度忧劳交织出的灰黄,浑浊的眼睛里盛满了连日来积压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她的视线先是落在余时风苍白如纸、失魂落魄的脸上,然后迅速下移,死死地钉在他手中那个仿佛有千钧重的、装着最终判决的白色信封上。那一瞬间,不需要任何言语,一种源自母性的、最残酷的直觉让她明白了一切。她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踉跄着向后倒退一步,瘦弱的脊背重重地撞在身后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板椅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随即,一种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痛哭,从她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不是哭泣,是灵魂被硬生生撕裂时发出的、最原始的哀嚎。她一遍遍地用干枯的、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拳头捶打着自己单薄的胸口,仿佛那样就能缓解那滔天的、几乎将她整个人撕成碎片的愧疚和绝望:“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是我没照顾好你……是我没本事……是我在这个破厂里干活,吸了半辈子灰,又把晦气带回了家……是我连累了你啊风风……我的孩子……我的命根子啊……”她的哭声凄厉而绝望,像无数把生了锈的钝刀子,在狭小、拥挤的房间里疯狂地冲撞、回荡,切割着凝滞的空气,也一刀一刀地凌迟着余时风和僵立在门口的闻骇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母亲这源于最深爱、也最无力的自我谴责,比任何外界的指责都更让余时风痛苦。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某种本能驱动着,机械地、一步一步地挪过去,缓缓地蹲下身,伸出颤抖的手臂,环抱住母亲那不断剧烈颤抖的、瘦弱得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身体。触手之处,是硌人的肩胛骨和单薄衣衫下清晰的脊椎轮廓。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漏风的风箱,带着一种近乎死寂的、空洞的平静:“妈,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是我们命不好……生来就在这尘埃里……”这安慰苍白无力,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怎么能怪母亲呢?是这个家庭无法选择的出身,是这片被工业烟尘笼罩的天空,是那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带着棉絮和金属粉尘的空气,共同编织了这张命运的罗网。他们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可能是缓慢生效的毒药。要怪,只能怪这无法选择的、卑微的、被尘埃标记的命运。反抗?逃离?那对于深陷泥潭的他们来说,是多么奢侈而遥远的词汇。

      闻骇僵硬地站在门口,像一尊被突然施了定身法的石像。他的双脚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块,无法移动分毫。他看着昏暗灯光下那对相拥而泣、被巨大的、无形的悲恸彻底压垮的母子,眼睛红得吓人,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却奇异得流不出一滴眼泪。他只是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攥着拳头,指甲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深深陷进掌心的皮肉里,刺破了皮肤,渗出的温热血丝变得黏腻而冰冷,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从内部撕裂的无力感和暴怒,像海啸般席卷了他,淹没了他所有的感官和思维。

      为什么?凭什么?!

      他刚刚才抓住一点生活的希望,刚刚才凭借着一股从底层挣扎出来的、不要命的狠劲和余时风无声的鼓励,为自己、也为他唯一珍视的伙伴,在黑暗中看到一丝未来的微光。他以为只要跑得足够快,足够拼命,就能挣脱这泥沼,带着余时风一起去看看外面那个传说中的、更广阔的世界。为什么命运又一次露出了它最残忍的獠牙,对他,对他视若珍宝的、想要拼尽一切去守护的人,开出这样恶毒的、近乎毁灭性的玩笑?他看着余时风单薄的、因为压抑哭泣而微微颤抖的背影,那背影曾经在图书馆那片被阳光切割成方格子的书桌前显得那么安静而专注,在深夜的灯光下给他讲题时那么耐心而温和,此刻却蜷缩着,笼罩在绝望的浓重阴影里,仿佛一件精美却布满裂痕的瓷器,随时都会彻底破碎,化为齑粉。

      他猛地抬起头,像一头被困在绝境中的幼兽,望向窗外那一片被工厂巨大烟囱勾勒出的、灰蒙蒙的、令人窒息的天际线。夕阳的余晖试图穿透厚厚的烟霾,却只渲染出一种病态的、诡异的橘红色。他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深刻地感受到,在这庞大、冷酷、如同精密机器般运转的命运面前,个人的那点努力、那点挣扎、那点不甘的怒吼,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可笑,多么的不堪一击。如同螳臂当车,如同尘埃想要撼动巍峨不动的大山,如同萤火试图照亮无边的黑夜。

      但是……

      一个更加清晰、更加坚定的声音,从他心底最深处,从那片被愤怒和无力感淹没的废墟之中,顽强地、破土而出——

      不能放弃。

      绝对不能放弃!

      如果连他都放弃了,余时风怎么办?那个被生活压弯了腰的母亲怎么办?这个刚刚因为一点微光而显得不那么冰冷的家,岂不是要彻底坠入冰窟?他闻骇可以吃苦,可以受累,可以被人看不起,但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在乎的人被命运拖走,而自己却连挣扎一下都没有!

      他猛地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混杂着家里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此刻却只令人心碎)草药味、霉味,以及母亲泪水中的咸涩,刺得他鼻腔和肺部都生疼。这疼痛反而让他更加清醒。他用力抹了一把脸,动作粗暴,仿佛要将所有软弱的痕迹、所有无用的泪水、所有彷徨与恐惧,都彻底地从脸上擦去,只留下坚硬的线条和决绝的眼神。然后,他不再犹豫,不再僵立,像是终于冲破了无形的枷锁,大步踏进屋里。他的脚步沉重而有力,踏在老旧的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声响,仿佛战鼓擂响。

      他的声音低沉,因为极力压抑着翻涌的情绪而带着一丝沙哑的震颤,却蕴含着一种破釜沉舟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像一块沉重而坚硬的石头,猛地投入这潭被绝望充斥的死水,试图激起抗争的涟漪:“阿姨,时风,别怕。”

      他径直走到余时风面前,没有迟疑,蹲下身,目光与他泪眼模糊的视线平齐,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掷地有声,像是在宣读一个用生命起誓的、不容更改的契约:“有病,我们就治。按照医生说的,我们一样样来,一步也不落下。”他的目光紧紧锁住余时风那双失去了光彩、如同蒙尘玻璃珠般的眼睛,不允许他有丝毫的逃避和退缩,像是要用自己全部的意志,强行灌注一股生的力量给他那濒临熄灭的生命之火:“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我去挣。我去借。我去求。无论如何,我绝对不会放弃的。”他顿了顿,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最后一句,带着命令,也带着恳求:“余时风,你听着,你也不准放弃。听见没有?你给我好好活着!”

      余时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世界是一片晃动的、破碎的光影。然而,在这片模糊之中,他却清晰地看到了闻骇那双总是显得桀骜不驯、藏着无数心事与野性的眼睛里,此刻正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灼热的、足以烫伤人的坚定火焰。那光芒,在四周无边无际的黑暗包围下,显得如此微弱,仿佛随时会被吞噬,却又是如此炽热,如此明亮,如此倔强地不肯屈服,不肯被命运轻易吹熄。那光芒,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闪电,穿透了他冰冷死寂的心脏外围那厚厚的冰层,猛地、剧烈地、让他浑身一颤,像是被什么东西从灵魂深处重重地敲击了一下,震散了些许凝固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希望的种子,往往就是在这样彻底绝望的废墟上,由最不屈的意志亲手种下。尽管前路依旧漆黑一片,尽管那沉重的枷锁依旧套在脖子上,但至少,在这一刻,他们不再是独自一人面对这漫漫长夜。有人愿意为他点亮一盏灯,哪怕那灯火如豆,摇曳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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