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微光 ...
-
天气预报罕见地准确了一次。接连下了近十天的雨，终于在次日清晨显露出疲态。云层虽未散尽，但已薄了许多，天色不再是令人压抑的铅灰，而是透出一种朦胧的亮白。雨确实停了，只有屋檐和树叶尖偶尔滴落蓄积的雨水，发出断续的嘀嗒声，反而衬得四周更加安静。
林朝起得比往日稍早一些。他站在客厅窗前，看着窗外湿漉漉却不再被雨水模糊的世界，有些出神。空气中弥漫着雨水洗刷后清新的泥土和植物气息，从微开的窗缝里钻进来，带来一丝久违的凉意，而非往日的湿闷。
林暮准备好早餐——清粥，煎蛋，还有一小碟酱菜。两人沉默地吃着。
“雨停了。”林朝忽然说，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更像是一个简单的观察结论。
“嗯。”林暮应了一声，低头喝粥。
吃完早饭，林暮收拾碗筷，林朝依旧站在窗前，看着楼下渐渐多起来的行人，有人甚至收起了伞。
“我……”林朝的声音有些迟疑，带着一种久未使用的生涩，“我想下去走走。”
林暮洗碗的动作没有停，水流声哗哗作响。过了几秒，他才关掉水龙头，用抹布擦干手，转过身：“好。我陪你。”
没有过多的询问，没有不必要的鼓励，只是一个简单的应答和陪伴。
林朝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如果他提出要下去，而哥哥表现出过分的欣喜或担忧，反而会让他感到压力和不自在。这种平淡的反应，恰到好处。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楼道里依旧潮湿，但少了雨声的回响，显得格外空旷。走下楼梯，推开单元门，湿润清凉的空气立刻包裹上来。
小区里的积水还未完全退去，低洼处映着灰白色的天空。树叶被雨水洗得发亮，绿得有些刺眼。几个老人带着孩子在水坑边小心翼翼地绕着走，孩子们穿着雨鞋，故意踩出小小的水花，发出咯咯的笑声。
这再平常不过的景象，却让林朝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和陌生。他像是从一个封闭了太久的壳里突然被暴露在阳光下，虽然此刻并没有阳光。
他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落后了林暮半步，目光低垂，看着自己脚下那双有些旧的运动鞋踩过湿漉漉的地砖。他尽量避免与迎面走来的邻居有视线接触，尽管那些人可能根本不认识他，或者并不关心他是谁。
林暮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自在，并没有刻意迁就他放慢速度，也没有催促，只是保持着稳定的步速，走在前方半步左右，像一个无声的向导，又像一个移动的屏障，替他挡开了部分无形的压力。
他们只是绕着小区最外围的人行道沉默地走着。没有目的地，没有说话。林朝能听到自己有些沉重的呼吸声，以及心脏在胸腔里略显急促的跳动声。这种简单的户外活动，对他而言竟像是一场耗尽心力的远征。
走到一棵高大的香樟树下时，一阵风吹过，积在树叶上的雨水哗啦一下洒落下来，正好淋了林朝满头满肩。冰凉的雨水激得他一个哆嗦，猛地抬起头。
林暮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林朝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有些狼狈，却在对上哥哥目光的那一刻，下意识地扯动嘴角，试图做出一个“没关系”的表情。
林暮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他。
“谢谢。”林朝接过纸巾，擦着头发和脖子上的水渍。纸巾粗糙的质感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点微弱的暖意。
这个小小的意外，反而打破了一些凝固在他周围的透明枷锁。他继续走着，呼吸似乎顺畅了一些，虽然依旧不敢完全抬起头直视前方。
他们走了大约二十分钟。林朝的额头出了一层薄汗，不是因为热，而是因为一种精神上的紧绷。他看到小区门口那家熟悉的便利店，玻璃窗上贴着促销广告。
“哥，”他开口，声音比刚才稳定了些，“我想买瓶水。”
“好。”林暮点头，陪他走过去。
便利店门口的风铃叮当作响。林朝推开玻璃门，冷气混着关东煮和面包的香气扑面而来。店员是个陌生的年轻女孩，正低头看着手机，听到铃声只是抬了下眼皮，又漠然地低下去了。
这种漠然，此刻却让林朝感到安心。他走到冷饮柜前，拉开门，拿出一瓶最普通的矿泉水。冰凉的瓶身让他手心一颤。
走到收银台，林暮拿出手机准备扫码付款，林朝却抢先一步递过了几张零钱：“我来。”
林暮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收回了手机。
女孩扫了码，懒洋洋地说了声“三块”，找零，然后继续看她的手机。整个过程快速、寻常，没有多余的关注。
拿着水走出便利店，林朝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压下了一些翻涌的不适感。
回去的路似乎轻松了一些。他甚至短暂地抬起眼，看了一眼小区里开始抽出新芽的灌木丛。
走到楼下单元门口时，林朝停下脚步，又喝了一口水，然后轻声说：“……好像，也没那么难。”
林暮已经拿出了钥匙，闻言动作顿了顿，侧头看他。林朝没有看他，目光落在单元门旁那丛被雨水滋养得格外茂盛的蕨类植物上。
“嗯。”林暮应了一声，声音低沉，“下次可以多走一会儿。”
他没有说“你会好起来的”，也没有说“真棒”，只是规划了下一次。这种务实的态度，反而让那一点点微弱的、试图破土而出的勇气，得以保存。
回到屋里，熟悉的沉寂感再次包裹上来，但似乎少了些许令人窒息的味道。窗外的天光更亮了些，云层似乎在缓慢移动，偶尔能瞥见一丝极淡的蓝色。
林朝把那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放在茶几上，瓶身凝结的水珠慢慢滑落，在木质表面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希望或许就像那缕偶尔从云缝中漏下的微光，或者像瓶身上滑落的水珠，微小，短暂，甚至难以捕捉。
但对于长久处于黑暗中的人而言，这一点点的不同，已是足够咀嚼许久的慰藉。
尽管他们都知道，梅雨季节，还远未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