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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蕨类植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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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短暂的散步像投入死水中的一颗小石子,涟漪微弱且短暂,很快便消散了。日子重新陷入那种粘稠的、循环的平静,或者说,死寂。
云层并未如天气预报乐观预测的那样彻底散开,只是将连绵的雨暂歇了两日,便又酝酿起新的潮湿。天空依旧是一块拧不干的抹布,灰蒙蒙地悬在头顶,随时可能再次滴下水来。
林朝没有再主动提出下楼。那一次外出所耗费的心力,似乎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缓慢恢复。他重新窝回沙发那个固定的角落,与电视屏幕里喧闹的世界保持着一种疏离的共存。
但有些东西,还是发生了一些极其细微的变化。他发呆的时间似乎缩短了一些,偶尔会拿起林暮放在茶几上的旧杂志,漫无目的地翻几页,虽然目光常常是涣散的,并未真正读进去。喝水的次数也多了一点,不再是林暮催促几次才机械地端起杯子。
林暮注意到了这些变化,但他什么也没说。他只是依旧按时准备三餐,将饭菜做得尽量可口些,偶尔会买回一点新鲜的水果,洗干净放在果盘里。
这天下午,林暮需要去一趟附近的邮局取一个包裹,是老家亲戚寄来的一些土产。他换好鞋,拿起伞——尽管雨还没下,但天色沉得让人不敢侥幸。
“我出去一趟,邮局。”他对沙发上的林朝说。
林朝的视线从电视上移开,落在哥哥手里的伞上,点了点头,没说话。
门轻轻关上。
屋子里瞬间只剩下电视里夸张的笑声和广告台词。林朝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坐了几分钟,然后像是忽然无法忍受这种吵闹般,拿起遥控器,按下了静音。
世界骤然安静。一种庞大而虚无的寂静笼罩下来,比之前的嘈杂更让人心慌。他能听到冰箱压缩机启动的微弱嗡鸣,听到自己胸腔里心跳的声音,甚至听到窗外风吹过潮湿树叶的沙沙声。
这种绝对的安静,让他无处遁形。
他烦躁地扔开遥控器,站起身,在并不宽敞的客厅里踱了两步,然后停在了窗前。
楼下,林暮的身影正不紧不慢地走向小区门口,黑色的伞并未撑开,只是拿在手里。他的背影挺直,步伐稳定,很快便拐过弯,消失在视野里。
林朝的目光没有收回,而是无意识地落在窗台下方。那里,靠近墙根的潮湿地带,生长着一丛茂盛的蕨类植物,羽毛状的叶片舒展开来,绿得深沉,几乎要滴出水。是前些日子那场漫长的雨滋养了它。
他记得以前这里似乎没有这么茂盛,只是稀稀拉拉的几根。植物的生命力,有时候顽强得让人嫉妒。无论天气如何,它们只是沉默地生长,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
他就那么站着,看了很久。直到眼睛有些发酸,才缓缓移开视线。
屋子里空荡荡的。这种空荡并非物理上的,而是一种心理上的孤立感。哥哥在的时候,这种感觉得以缓解,一旦他离开,哪怕只是短暂片刻,那种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冰冷感觉就会迅速回涌,将他吞没。
他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想找点喝的。冰箱里的东西摆放整齐,灯光冷白。他的目光掠过那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掠过几颗鸡蛋,最后落在一盒牛奶上。他拿出牛奶,关上冰箱门。
拿着牛奶盒,他却没有立刻倒出来喝,只是那么站着,看着客厅里空无一人的沙发,以及对面黑屏电视上自己模糊扭曲的倒影。
寂静在放大。
他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呼吸有些困难。他急需一点声音,一点活人的气息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孤寂。
他几乎是踉跄着走到座机电话旁——那是为了偶尔联系父母而保留的古老设备。手指在冰冷的按键上悬停了很久,却不知道该打给谁。
朋友?早已疏远。父母?通话只会带来更多的压力和无力感。
他的手指最终无力地垂落。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声音。
林朝猛地抬起头,像是溺水的人看到了浮木,几乎是急切地看向门口。
门开了,林暮带着一身微凉的潮气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不大的纸箱。他看到站在客厅中间、手里拿着牛奶盒、表情有些仓惶的林朝,脚步顿了一下。
“怎么了?”他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没什么。”林朝迅速低下头,掩饰性地晃了晃手里的牛奶盒,“想喝点东西。”
他走到厨房,拿出杯子,倒牛奶。动作有些匆忙,乳白色的液体溅出来几滴在台面上。
林暮将纸箱放在玄关的鞋柜上,换好鞋走进来。他没有追问,目光扫过静音的电视,又落在林朝有些紧绷的背上。
“老家寄来的笋干和腊肉。”林暮说着,走到厨房,拿起抹布,自然地擦掉台面上的奶渍,“晚上炒个笋干怎么样?”
“嗯。”林朝低低应了一声,端着牛奶杯,却没有喝。杯壁的温度透过陶瓷传到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林暮开始拆那个纸箱,拿出里面真空包装的土产,检查着。
林朝就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哥哥忙碌的背影,刚才那阵突如其来的恐慌感,慢慢地、一点点地消散下去。屋子里重新有了人的气息,那种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绝对寂静被打破了。
虽然依旧沉默,但沉默和沉默,是不同的。
他低头喝了一口牛奶。凉的。但并不让人讨厌。
窗外的天色又暗沉了一些,似乎下一场雨正在逼近。但那丛墙根下的蕨类植物,依旧在潮湿的阴影里,沉默而顽强地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