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第 10 章 ...
-
公园里的阳光和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互动,像给生锈的齿轮滴了一滴油。虽然依旧滞涩,但终究是微微转动了一下。
回来的路上,林皓的沉默不再那么死寂。他偶尔会停下脚步,看着路边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梧桐树叶出神,或者抬头望一眼天空飞过的鸟群。他的手指有时会无意识地虚握又松开,像是在模拟某个和弦的按法。
那把靠在墙角的吉他,似乎不再仅仅是一个悲伤的纪念碑。
第二天下午,阳光再次斜照进客厅时,他没有犹豫太久。他走过去,拿起吉他,指腹拂过琴弦,带起一声低沉的嗡鸣。他抱着它,在窗边的地板上坐下,吉他琴箱贴着他的胸口,像一个笨拙的拥抱。
他再次尝试那首未完成的歌。依旧是断断续续的,依旧会卡壳,会弹错。但不一样的是,他不再轻易摔下拨片,或是陷入自我厌弃的沉默。他只是皱紧眉,反复练习那个出错的小节,手指在琴颈上艰难地寻找着记忆中的肌肉位置,直到正确的音符终于磕磕绊绊地流淌出来。
汗水从他额角渗出,沿着消瘦的脸颊滑落。他的呼吸因为专注而略显急促。
我趴在他对面,心脏随着每一个正确的音符轻轻雀跃。阳光照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片的阴影。那一刻,他不再是那个被悲伤压垮的空壳,而是一个正在与困难搏斗的、活生生的人。
几天后,他甚至开始尝试加入人声。起初只是极其含糊的、几乎听不清的哼鸣,混在吉他声里,像怕被谁听见。后来,声音渐渐大了一点,沙哑,干涩,时常跑调,甚至破音。但他没有停下。
零碎的词句开始镶嵌进旋律里。“雨……窗……忘了带走的……笑……”
都是记忆的碎片。锋利的边缘割伤他的喉咙,唱出来的调子带着血丝。但他还在唱。一遍,又一遍。
我知道,他是在为自己搭建一座浮桥,试图踩着那些尖锐的碎片,摇摇晃晃地渡到对岸去。而我,是桥下湍急的水流中,唯一能给他的、无声的支撑。
社区音乐角又一次举办的时候,我没有再叼传单。是他自己提起的。
那天早上,他喂我吃完早餐,看着窗外难得的晴朗天气,忽然很轻地说了一句:“今天……好像还有那个活动。”
我立刻抬起头,耳朵竖得笔直,尾巴像节拍器一样快速摇动起来,发出呜呜的催促声。
他看着我,嘴角似乎又牵动了一下,那点微弱的笑意比上次明显了些许。“……你想去?”
答案显而易见。我几乎要拖着牵引绳自己开门。
还是那棵大榕树下。这次人稍微多了一点。拉二胡的老爷子还在,弹尤克里里的女孩也来了,还多了几个抱着吉他或口琴的年轻人,气氛比上次更热络些。大家似乎彼此并不完全熟悉,但音乐像一种通用的语言,松散地将他们连接在一起。
我们依旧坐在稍远的草坪边缘。林皓比上次更放松一些,虽然目光仍有些游离,但至少是在看着那片树荫下的热闹。
有人开始唱一首流行的民谣,其他人试着用乐器跟上,笑声和跑调的歌声混在一起,并不动听,却充满了生机。
一首歌结束,大家随意地聊天,交流着刚才的失误。短暂的间歇里,风吹过树叶。
忽然,那个弹尤克里里的女孩看到了我们,眼睛一亮,笑着朝这边挥了挥手。她旁边一个抱着木吉他的、看起来像是大学生的男生也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来。
林皓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下意识地想移开视线。
但那个男生却笑着开口了,声音爽朗:“嘿,哥们儿,上次谢谢你指导我妹啊!她回来练了好久,顺多了!你也来玩一把?”他拍了拍自己手中的吉他,发出邀请的声响。
所有的目光,带着善意和好奇,都投了过来。
林皓瞬间僵住了。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那层坚硬的外壳似乎又要迅速合拢。退缩几乎是一种本能。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时,我用力地、坚定地用脑袋顶了顶他的手臂,然后仰起头,用我最专注、最鼓励的眼神望着他。去吧,林皓。你可以的。哪怕只弹一小段。
他低下头,看向我。我的瞳孔里一定映出了他的惶惑,也映出了那片树荫下的光。他深吸了一口气,胸腔起伏着,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站起身,抱着他的吉他,走向那片树荫。步伐有些僵硬,却一步一步,没有回头。
他在那群年轻人让出的一小块空地上坐下,手指按上琴弦时,甚至微微有些发抖。树下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目光里有期待,有鼓励。
他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仿佛隔绝了所有外在的注视。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目光里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的专注。
拨片落下。
不再是干涩的杂音。一段流畅的、带着明显生涩痕迹却完整的前奏流淌出来。是他这些天反复打磨的那首歌。他开口唱了,声音依旧沙哑,甚至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时常徘徊在走音的边缘。
但他没有停。
“那场雨困住整条街的灯/你隔着车窗画我的名字/笑说玻璃太冷……”
歌词零碎,旋律简单,却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记忆的阀门。阳光透过榕树的枝叶缝隙,落在他微微颤抖的睫毛和因用力而泛白的手指关节上。他唱得磕磕绊绊,偶尔会忘词,需要停顿下来,想一想,再继续。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从荆棘丛里艰难摘取,带着血淋淋的鲜活。
没有人打断他。树下安静得只剩下他的歌声和吉他声。拉二胡的老爷子微微颔首,弹尤克里里的女孩听得入了神。
当他弹下最后一个和弦,余音在空气中嗡嗡消散时,短暂的寂静之后,周围响起了真诚而热烈的掌声。不算响亮,却足够温暖。
“好听!”有人喊道。
“哥们儿,厉害啊!自己写的吗?”
“再来一首!”
林皓愣在那里,似乎还没从那种沉浸的状态中完全脱离。他看着周围那些带着笑意的脸庞,看着他们眼中纯粹的欣赏,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清晰的、毫不掩饰的愕然,以及一丝……不知所措的、微弱的光彩。像是一个在黑暗里待久了的人,突然被温暖的烛光晃了眼睛。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有些笨拙地、极其不习惯地弯了一下腰,低声道:“……谢谢。”
那一刻,他背脊挺直了一些,一直微微耷拉着的肩膀,似乎也打开了些许。一种久违的、极其脆弱的信心,像初生的蝶翼,在他眼底轻轻颤动着。
我蹲坐在人群外围,尾巴在地上轻轻扫动,胸腔里被一种巨大的、酸楚的欣慰填满。几乎要满溢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旁边。
灰色的夹克,普通的身形。
白川。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又或许一直都在。他手里依旧拿着一瓶水,像是刚好路过驻足。他没有看林皓,也没有看那些鼓掌的人,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冰冷,精准,像手术刀。
他微微弯下腰,声音不高,恰好能让我听清,平和得像一句随口的闲聊,却带着一股子渗入骨髓的寒意:
“聪明的宠物确实讨人喜欢。”
他顿了顿,视线像冰冷的探针,刮过我的皮毛,直刺灵魂。
“但有时候,太过不寻常……反而会让主人陷入危险。你说呢?”
矿泉水瓶在他手里发出轻微的捏握声。
然后,他直起身,像任何一个看完热闹的路人一样,转身慢悠悠地走开了,很快消失在公园的人群和树影里。
那句话,却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我刚被温暖填满的心脏。
林皓抱着吉他走了回来,脸上还带着那丝未曾褪去的、微弱的光彩,甚至没有注意到刚才那个短暂的插曲。他走到我身边,习惯性地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头顶。动作比以往多了几分轻快。
“阿瑶,”他叫了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却又有一点别的、亮晶晶的东西,“我们回去吧。”
他看起来,好像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正试图用力爬上岸。
而我,跟在他身边,脚步却有些发软。
白川的警告像毒蛇的信子,在空气中咝咝作响。
林皓开始怀疑了吗?还是……白川只是在提醒我,他随时可以让他怀疑?
回家的路,阳光依旧很好。林皓的步子比来时轻快了许多,他甚至无意识地轻轻哼唱了一句刚才歌里的旋律。
但那冰冷的低语,如同跗骨之蛆,牢牢钉在了我的耳边。
微光虽亮,阴影却更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