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第 9 章 ...
-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替的条纹，像一道无声的计时沙漏。我趴在那道光带的边缘，绒毛被晒得发烫，但一种冰冷的焦灼感却从胸腔里蔓延开来，冻得我几乎要发抖。
一年。
这个数字像一枚生锈的钉子，死死楔入我的意识深处，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它的回响。白川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时不时就会浮现在眼前，在那片看似普通的灰色后面，是绝对的、不容置疑的规则。他就像一个站在终点的裁判，冷漠地看着我在赛道上艰难爬行，手中掐着秒表，只等时间归零，便毫不犹豫地落下旗帜。
林皓在厨房里冲洗水杯，水流声哗哗作响，衬得客厅更加空旷。他今天的脚步似乎比往日轻快了一点点，只是那么一点点，几乎难以察觉。但我知道，那枚拨片，那家咖啡馆，那些破碎的琴音，像几颗零星的火种，虽然微弱，但确实落进了他那片死寂的荒原。
可这远远不够。
时间走得太快，而他愈合得太慢。我需要更强劲的风，来吹旺那些火种。
我的视线落在墙角那把吉他上。灰尘少了，琴弦映着窗光，偶尔闪过一丝极微弱的亮。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像陈旧胶片开始转动，带着沙沙的噪音。
也是这样一个阳光好的下午，就在这间客厅里。他盘腿坐在地毯上，刚写完一首新歌，眼角眉梢都跳动着藏不住的得意，非要第一时间弹给我听。我故意捣乱，扑过去抢他的拨片，他一边笑一边躲，吉他被他护在怀里，发出不成调的嗡鸣。最后他一把捞住我，下巴抵着我的头顶，呼吸热热地吹进发丝里。“别闹，顾瑶，”他笑着求饶，声音里灌满了蜜，“就一遍，弹完给你煮奶茶，加双份珍珠。”
那杯奶茶最后煮糊了，因为那个吻比旋律更长。焦糖的苦涩和甜蜜混在一起，就是他指尖的味道。
心脏的位置猛地一抽，一种尖锐的疼痛穿透厚厚的皮毛，让我几乎呜咽出声。那些曾经触手可及的温暖，如今隔着一个物种的鸿沟，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情。我现在只能舔舐他冰凉的指尖，只能用脑袋去拱他垂落的手心，再也无法给他一个真实的拥抱，一句清晰的我还在。
水声停了。林皓擦着手走出来，目光习惯性地投向窗外，那片被楼房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他的侧脸依旧瘦削，但紧绷的线条似乎柔和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不能再等了。
我站起身，甩了甩毛，走到他身边，用鼻子轻轻顶了顶他的腿。他低下头，眼神里带着惯常的、尚未完全褪尽的茫然。
“嗯？”他发出一个单音节的疑问。
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叼来牵引绳，而是转身跑向客厅的角落，那里堆着一些社区的宣传单页，是前几天林雨薇带来的。我用爪子在那堆纸页里翻找，笨拙地拨弄，终于扒拉出一张色彩鲜艳的。
那是一张社区周末音乐角的通知，印着吉他、麦克风的图案，地点就在附近的公园。
我把它叼起来，回到林皓脚边，仰头将传单放在他拖鞋上。彩色的铜版纸在灰暗的地面上显得格外突兀。
他愣了一下，弯腰拾起。目光在传单上扫过，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是一种被打扰后的下意识抗拒。“……音乐角？”他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捏着纸张边缘，发出轻微的脆响。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嘈杂的人群，陌生的面孔，还有那些可能会刺痛他的、关于音乐和往事的联想。
但我必须坚持。我围着他转了一圈，尾巴努力摇动，发出急促而期待的哼唧声，用前爪去扒拉他的裤腿，眼睛紧紧盯着他。去吧，林皓，就去看一眼，听听别人的声音，感受一下外面的阳光和风。
他看着我，眼神里的抗拒慢慢被一种更深沉的、复杂的情绪取代。是困惑，是对我这只“过分聪明”的狗的不解，或许，还有一丝被 buried very deep的、对于人群和音乐的本能向往。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的尾巴都摇得有些发酸。
最终，他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那气息轻得像羽毛坠落。“……好吧。”他像是妥协了，又像是说服了自己，“就……出去透透气。”
公园里人不多不少。午后的阳光把草地晒得松软，空气里有青草和泥土被烘暖的味道。孩子们在远处的沙坑嬉闹，笑声像清脆的铃铛。几个老人围坐在石桌旁下棋，棋子落下发出啪啪的轻响。
音乐角设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下，树荫像一把墨绿色的巨伞。只有零星几个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爷子在拉二胡，咿咿呀呀的调子带着岁月的苍凉；一个穿着格子裙的女孩抱着尤克里里，生涩地弹唱着轻快的流行歌。
我们找了个稍远的草坪边缘坐下。林皓的身体一开始绷得很紧，视线低垂，只盯着自己脚下的几根草叶，仿佛与周围的轻松氛围隔着一层无形的罩子。
我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趴在他身边，耳朵却竖着，捕捉着空气中流淌的、并不专业却充满生活气息的音符。
拉二胡的老爷子一曲终了，旁边响起几声稀疏却真诚的掌声。老爷子笑呵呵地摆摆手。短暂的间歇里，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忽然，那个弹尤克里里的女孩停下了拨弦，目光好奇地投向我们这边，或者说，是投向林皓。她犹豫了一下，竟然抱着琴走了过来。
“那个……”女孩的声音有点怯生生的，脸上带着友好的笑容，“你好，我刚才看到你……好像很懂音乐的样子？我这首歌老是弹不好这个和弦转换，你能……帮我听听吗？”
林皓猛地抬起头，像是被从深水里突然捞起，脸上写满了措手不及的惊愕和下意识的回避。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拒绝。
我立刻用脑袋拱了拱他的手臂，喉咙里发出鼓励般的呜呜声。
女孩的眼神干净又期待，没有任何杂质，只是单纯地寻求一点帮助。
林皓看着女孩，又低头看了看我，那层坚硬的外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他沉默了几秒，最终极其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女孩高兴地在他旁边坐下，拨动琴弦。生涩的旋律再次响起。
林皓起初只是沉默地听着，目光落在那些彩色的琴弦上。然后，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开始在大腿上轻轻敲击，打着拍子。渐渐地，他听得越来越专注，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本能地分析着节奏和音准。
当女孩又一次卡在那个和弦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了，声音有些干涩，却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专业人士的笃定：“这里……食指往后移一品试试。”
女孩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依言尝试。流畅得多的音符流淌出来。
“哇！真的哎！谢谢你！”女孩的眼睛亮起来，笑容更加灿烂。
林皓怔了一下，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他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嘴角却极其轻微地、不受控制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完整的笑容，甚至短暂得如同错觉。只是嘴角肌肉一丝微弱的牵动，像投石入湖后荡开的第一圈涟漪，轻得几乎看不见。
但对我来说，那无异于阴霾天际裂开的第一道金线。
可就在这时，一种熟悉的、冰冷的注视感毫无征兆地刺穿了我的喜悦。
我猛地转头，颈毛无声竖起。
across the lawn, under the dappled shade of another tree,白川站在那里。他依旧穿着那件普通的灰色夹克，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像个普通的散步路人。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我们这边，落在林皓那尚未完全消散的、极其微弱的笑意上，然后，缓缓移到我身上。
没有威胁，没有警告，甚至没有任何情绪。就像程序记录下了一个预期内的变量。
他举起水瓶，喝了一口。动作自然寻常。
然后，他转身，不紧不慢地消失在公园散步的人流里。
仿佛只是路过。
仿佛只是确认。
那冰冷的视线消失了，但留下的寒意却渗透了我的皮毛，直抵心脏。
林皓对这一切毫无所觉，他甚至因为刚才那一点点成功的“指导”，身体不再那么紧绷，微微放松地靠在了身后的树干上，目光追随着那个女孩继续练习尤克里里的身影。
阳光温暖，琴声稚嫩，草地柔软。
而我，却感到一股冰冷的急流，正无声地漫过脚踝。
时间，又偷偷溜走了一大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