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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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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我不断重复着徒劳的努力。叼来他遗忘在角落的吉他拨片,他默默收进口袋;把他踢乱的拖鞋并排摆好,他视若无睹;甚至尝试在他对着窗外发呆时,把我毛茸茸的大脑袋硬塞到他掌心底下,他也只是手指机械地动两下,便再无下文。
那层看不见的墙壁依然坚固。时间在指尖摩擦,发出令人心焦的沙沙声。白川的影子偶尔会出现,在街角,在楼下,像一抹挥之不去的灰色注解,提醒着我任务的残酷底线。
必须下一剂猛药。一个能穿透一切麻木,直刺记忆核心的地方。
那天早晨,阳光罕见地好,透过窗户,能看到空气中浮动的细小尘埃。林皓依旧准备陷入他那张沙发的沼泽。我抢先一步,挡在客厅中央,不让他过去。他试图绕过我,我就移动身体继续挡住。他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我,眼神里是纯粹的困惑和一丝被打断惯性的烦躁。
“阿瑶,”他叫了这个他随手给我取的名字,语气里没什么感情,“让开。”
我不退让,反而仰头叫了一声,不是吠叫,更像是一种固执的恳求。然后我转身跑向玄关,不是叼鞋,而是直接人立起来,用爪子去够门把手。金属把手冰凉的触感传来,我笨拙地扒拉着,发出哐啷哐啷的噪音。
这反常的举动终于引起了他更深的注意。他走过来,站在我身后:“你想出去?现在不是散步时间。”
我放下前爪,转身用力咬住他的裤腿,很轻,但坚定地往门的方向拉扯。我的喉咙里发出急切的、呜呜咽咽的声音,尾巴疯狂地摆动,几乎要摇出残影。求你了,林皓,就这一次,信我一次。
他僵持在那里,看着我这近乎“撒泼”的样子,脸上的烦躁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无法理解的茫然所取代。他或许觉得我真的憋坏了,或许只是厌倦了与一只狗无意义的对抗。他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最终叹了口气,那气息里满是疲惫。
“……好吧。”他像是妥协了,又像是放弃抵抗,“就一会儿。”
他拿起牵引绳。这次出门,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任由我牵引,反而微微收紧绳子,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似乎在观察我究竟想去哪里。
我的心跳得飞快。成了第一步。我努力回忆着那条路,依靠着空气中残留的、几乎被城市废气淹没的微弱气味线索,以及深植于顾瑶记忆里的视觉路标——那家便利店拐角处的涂鸦墙,那个总是放着不同鲜花的小小报亭。
我走在前面,步伐坚定,牵引绳绷得笔直。林皓沉默地跟着,他的疑惑几乎能通过绳子传递过来。我们穿过喧闹的主街,拐进一条相对安静的小路。越往前走,熟悉的景象越是撞进我的眼帘,心脏也跳得越加急促。
就是这里。
巷子尽头,那家偏僻的小咖啡馆静静地伫立在爬满半墙藤蔓的老房子里。木制招牌经过风吹日晒,字迹有些模糊,但轮廓未变。窗台上依旧放着几盆蔫头耷脑的绿植。
我停在咖啡馆门口,蹲坐下来,仰头看着那扇熟悉的、漆成墨绿色的木门,再也不动了。
林皓的脚步停了下来。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向那家店,然后,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结。
他脸上的麻木像脆弱的冰壳,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纹。他的瞳孔微微收缩,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秒。抓握着牵引绳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勒得我有些不舒服,但他毫无察觉。
“这里……”他极其缓慢地、几乎耳语般地吐出两个字,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
他当然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就是这里。那时刚下过雨,空气湿润,他紧张得打翻了我的柠檬水,手忙脚乱地道歉,耳朵尖红得透明。我们坐在最里面那个靠窗的位置,分享了第一块芝士蛋糕,窗外斜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天他说,这家店像藏在城市里的一个秘密,只属于我们。
我轻轻用鼻子顶了一下他的腿,然后走到门边,回头看他。
裂纹在扩大。冰壳下的东西正在剧烈地涌动。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眼神不再是空洞的,里面翻涌着惊愕、困惑,以及一种……即将破土而出的、巨大的痛苦。
他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推着,极其缓慢地、梦游般地上前一步,推开了那扇墨绿色的门。
门上的铜铃发出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清脆的叮咚声。
室内的光线昏暗而温暖,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研磨后的焦香和甜腻的蛋糕气味。布局几乎没变,原木桌子,暖黄色的壁灯,书架上的旧书,甚至连背景里流淌的舒缓爵士乐都似曾相识。时间在这里仿佛被偷走了一段,直接衔接上了过去。
老板娘从柜台后抬起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时光流转,物是人非。
林皓僵立在门口,像一尊突然被掷入过往时空的雕像。他的目光贪婪又痛苦地扫过每一处细节——那个他们曾经共享蛋糕的角落座位,窗台上那盆换了品种却依旧茂盛的绿萝,墙上挂着的仿制梵高画作……
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重,越来越急促,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松开了牵引绳,手指微微颤抖着,下意识地抬起来,似乎想触摸什么,却又无力地垂下。
我安静地蹲坐在他脚边,仰头看着他。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周身气场的变化,那层坚硬的、隔绝一切的外壳正在噼啪作响,迅速崩塌。
他一步步走向那个熟悉的靠窗位置,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木质桌面上那个熟悉的、小小的节疤。我记得那个节疤,顾瑶曾经用手指一遍遍描摹过它的形状。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的刹那,所有的防御土崩瓦解。
他的肩膀猛地塌陷下去,背脊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没有发出声音,但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争先恐后地从他通红的眼眶里滚落,砸在陈旧的地板上,留下深色的、无声的印记。
他抬起手,徒劳地想捂住脸,想阻止这决堤的洪流,但悲伤的力量远超他的控制。他最终放弃了,任由泪水汹涌,只是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那压抑的沉默比任何嚎啕都更令人心碎。
我靠过去,把身体紧紧贴在他的小腿上,能感受到他肌肉的痉挛和颤抖。我抬起头,用温暖的舌头轻轻舔舐他冰凉的手指,咸涩的滋味在我的味蕾上蔓延开。
他没有推开我。
他反而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伸出手,不是抚摸,而是用一种几乎是拥抱的姿势,环住了我的脖颈,把湿漉漉的脸埋进了我厚实而温暖的颈毛里。
滚烫的泪水迅速濡湿了我的皮毛,那温度灼伤了我的皮肤,也灼痛了我的灵魂。他的身体因为无声的哭泣而剧烈地起伏,温热的呼吸吹拂着我的毛发。
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呐喊,是我,林皓,是我!我就在这里!我没有离开!
可我发出的,只有喉咙深处细小而温柔的呜咽。
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仿佛在这片熟悉的、充满回忆的空气里,在这无法承受的悲伤的重压下,这只莫名执着地带他来到这里的、行为异常的金毛犬,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温暖的浮木。
过了很久,他的哭泣渐渐平息,只剩下偶尔的抽噎。他依旧把脸埋在我的毛发里,没有抬头,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破碎后的虚弱,喃喃低语: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这一次,那声音里不再是最初的麻木,也不是公园里的困惑。
那是一种被巨大悲伤洗礼后的、精疲力尽的茫然,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于“为什么”的真正探寻。
希望的微光,如同黑暗中划亮的第一根火柴,虽然微弱,却真实地跳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