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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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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水是冷的,黏在额头上,像一层融化的薄冰。顾铭轩能感觉到它们正沿着太阳穴滑落,留下一道道冰凉的轨迹,最终没入衣领。但他无法抬手去擦。他的全部意志,正用来对抗一场发生在颅骨之内的战争。
这不是疼痛,至少不全是。这是一种更诡异的撕裂感,仿佛他的意识被硬生生塞进一个过小的容器,边缘粗糙,不断摩擦着他属于“顾铭轩”的核心。四周是陆家书房沉穆的安静,红木家具散发着幽微的蜡香,窗外夕阳的余晖将房间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牢笼。可在这片寂静之下,他的脑海里正回荡着惊涛骇浪。
「……滚出去……老东西……」
声音年轻,暴躁,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带着睡梦中被强行惊醒的戾气。是陆嘉言。
「这身体是我的……你凭什么……」
顾铭轩咬紧后槽牙,试图用过往商海沉浮中练就的钢铁意志去镇压这躁动的意识。他想象自己是一块礁石,任凭海浪拍击。无效。那声音并非来自外部,而是从他存在的基底涌上来,带着这具身体本身的生物记忆和情绪本能。
一幅画面毫无征兆地炸开:震耳欲聋的电音,迷幻闪烁的灯光,酒杯碰撞的脆响,还有一个女孩贴近耳廓的热气,带着甜腻的香水味。感官的洪流瞬间淹没了顾铭轩,让他一阵反胃,那是陆嘉言纸醉金迷的过去。
紧接着,另一段碎片接踵而至:冰冷的恐惧,剧烈的撞击,玻璃碎裂的爆鸣,世界天旋地转,最后归于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车祸。昏迷前最后一刻的极致惊恐。
顾铭轩闷哼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抠紧了沙发光滑的皮革表面。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不是他的,是陆嘉言的。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经历被强行拧在一起,疯狂地冲刷着他摇摇欲坠的自我认知。
「疼……好黑……放我出去……」
陆嘉言的声音变了,带上了一种溺水般的绝望和哀求,像迷失在黑暗迷宫里的孩子。这声音比之前的愤怒更具穿透力,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顾铭轩意识最深处某个连他自己都几乎遗忘的柔软角落。
他想起自己躺在病床上,看着输液瓶里一滴一滴落下的液体,计算着所剩无几的时间,那种冰冷的、无人可诉的孤独。
某种程度上,他们都是被困住的灵魂。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呻吟终于从他喉咙里逸出。他猛地睁开眼,视线有些涣散。书房还是那个书房,奢华,压抑,了无生气。沈慧兰插在花瓶里最新鲜的白玫瑰,正无声地绽放,散发出过于浓烈的甜香,混合着书页和皮革的味道,令人窒息。
他挣扎着站起身,踉跄地走到巨大的落地镜前。镜子里,是一张年轻、俊朗、却因内在剧烈冲突而扭曲的脸。眼底布满了血丝,眼神混乱,惊恐、冰冷、狂暴交替闪烁。汗水浸湿了额发,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这不是顾铭轩。也不是陆嘉言。
这是一个怪物。一个由仇恨、科技伦理禁忌和两个破碎灵魂强行缝合而成的怪物。
「……念念……」
脑海里的声音再次响起,微弱得像一缕青烟,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撕心裂肺的牵挂。
「念念哭了……」
顾铭轩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一股尖锐的、完全不属于他的担忧和焦灼感,像野火般轰然席卷了他每一根神经!是那个孩子!公园沙坑里那个摔倒了哭泣的小女孩!
这情绪如此原始,如此强烈,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堤坝。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冰冷的镜面上!
“砰!”
巨响在安静的书房里炸开。蛛网般的裂痕从落拳点瞬间蔓延,将镜中那张扭曲的脸分割成无数碎片。指骨传来尖锐的痛感,几缕鲜血从破损的皮肤渗出,沿着裂纹缓缓下滑。
物理的疼痛似乎暂时压制了意识的混乱。他粗重地喘息着,额头顶在冰冷的碎玻璃上,破碎的倒影里,无数双眼睛同样惊恐地望着他。
够了。真的够了。
这无止境的角力,这日夜不休的扮演,这窃取他人人生的罪恶感……像藤蔓一样缠绕勒紧,几乎要将他彻底撕裂。
他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镜面,精疲力尽。血腥味和玫瑰过于甜腻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镜子的碎片割裂了现实,也仿佛割裂了某种虚伪的坚持。
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深渊里的回响,在他意识最深处响起,清晰得可怕:
你掠夺的,不止是一具身体。
是一个儿子,或许将来,还会是一个父亲。
你正在剥夺另一个人存在的所有可能。
肺癌带走的是顾铭轩的未来。而你的存在,正在抹杀陆嘉言的未来。
仇恨的火焰依旧在心底燃烧,但那火光,此刻却清晰地照亮了他正在进行的、与林婉清和赵国梁并无本质区别的掠夺行为。
镜子的裂痕中,他看到的不再是复仇的幽魂,只是一个被困在永恒夹缝中、逐渐迷失的可怜虫。
就在这时,脑海深处,陆嘉言的意识似乎感受到了他剧烈的情绪波动和短暂的崩溃,那躁动的抵抗奇迹般地平息了片刻。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意念,如同黑暗中漂浮的萤火,传递过来——
不是语言,更像是一种纯粹的感受:无尽的疲惫,对光明的渴望,以及……一种深藏的、未曾熄灭的温柔眷恋。
是对父母的?是对宋雨桐和那个叫念念的孩子的?
顾铭轩无法分辨。但他清晰地“听”到了那无声的祈求。
回去吧。
让我回去。
漫长的、死一般的寂静。
顾铭轩缓缓抬起头,看着镜中破碎的、沾着血痕的倒影。眼底的疯狂和混乱渐渐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虚无的、沉重的平静。
他慢慢抬起未受伤的手,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镜面上那道最深的裂痕。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闻地,对着那片破碎的虚空,说出了一个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