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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墨痕与旧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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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拨回了某种“正常”的轨道。顾云深依旧每日出现,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和那份令人窒息的“照顾”。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那次激烈的冲突像一道深凿的冰裂,横亘在两人之间。顾云深的控制依旧无处不在,甚至变本加厉地渗透进林醉生活的更细微处,但他身上那股随时可能爆发的、骇人的戾气,似乎被小心翼翼地收敛了起来。他的触碰时而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谨慎,时而又会在深夜林醉半梦半醒间,流露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笨拙的流连。
这种反复无常的温差,让林醉更加无所适从,像踩在即将碎裂的薄冰之上。
周六上午,顾云深没有像往常一样带林醉出门采购或是去图书馆,而是从随身带来的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里,拿出几份看起来颇为古旧的文献复印件,铺在客厅的餐桌上。
“研究所那边需要核对一些早年地方志里的记载,”他语气平常,像是分配一项再普通不过的任务,将一支昂贵的钢笔塞到林醉手里,“我念,你帮我誊写标注。你的字比我工整。”
这是一个命令,却包裹着一种看似合理的请求外衣。
林醉握着那支沉甸甸的、还残留着对方体温的钢笔,指尖微微蜷缩。他没有拒绝的余地。阳光透过窗户,落在泛黄的纸页上,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
顾云深低沉平稳的念诵声在房间里响起,是有关南城旧时风俗物产的枯燥记载。林醉垂着眼,依言在空白稿纸上一笔一划地书写。他的字确实清秀工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克制。
一时间,房间里只有钢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顾云深没有起伏的语调。气氛甚至称得上一种诡异的平和。
直到顾云深念到一个词——“樟脑”。
林醉握着笔的手猛地一颤。笔尖在纸面上顿住,洇开一小团突兀的墨迹。
樟脑。
那个午后,阳光透过苍青的樟树叶,碎金般的光斑,清苦的气息,以及那个倚在树下、仿佛从树影里走出来的人……
回忆如同鬼魅,猝不及防地袭来,尖锐地刺破这虚假的平静。
顾云深的声音停了下来。
他没有催促,也没有询问。目光落在林醉瞬间失神的脸庞和那团墨迹上,眼神深幽,像是在无声地读取他脑中的画面。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带着一种粘稠的、令人心慌的张力。
许久,顾云深才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低哑了几分,却跳跃了数个段落,念出了另一段毫不相干的记载:
“……城西旧有福利院一所,庚子年大火后迁址……”
林醉的呼吸骤然一窒。
福利院。庚子年大火。
这两个词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他记忆深处最不愿触碰的锁孔。火光冲天的夜晚,惊慌失措的哭喊,浓烟刺鼻的气味,被人群冲散的手,还有……还有……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握着钢笔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几乎要将笔杆捏碎。身体无法控制地开始轻微发抖。
顾云深的声音又一次停了下来。
这一次,他合上了手中的文献复印件。那声音不大,却像惊雷般炸响在死寂的房间里。
他站起身,走到林醉身边。高大的身影投下阴影,将林醉完全笼罩。
他没有碰他,只是低下头,目光如同实质,紧紧锁着林醉惨白如纸的脸和失焦的瞳孔。
“想起什么了?”他问,声音低沉得近乎温柔,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回避的穿透力。
林醉猛地回过神,仓皇地抬起头,对上顾云深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疑惑,只有一种沉静的、可怕的了然。他仿佛早就知道,早就等待着这一刻。
“没……没什么……”林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下意识地想要逃避,想要否认。
“那场大火,”顾云深却不允许他逃,他俯身,双手撑在餐桌边缘,将林醉困在他的身体和椅子之间,目光如炬,一字一句,清晰地叩击着林醉脆弱的神经,“你也在,对不对?”
不是疑问,是确认。
林醉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逆流。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惊恐地看着顾云深,像一只被钉在解剖板上的蝴蝶。
“那天晚上很乱,很多人跑散了。”顾云深的声音平稳地叙述着,眼神却紧紧抓着林醉每一丝细微的反应,“你当时躲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后面的樟树林里?”
林醉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那些被刻意尘封的、带着灼热和恐惧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呛人的浓烟,灼热的空气,冰冷的泥土,以及黑暗中紧紧抓住他的、那只同样颤抖却异常用力的小手……
“别说了……”他终于发出声音,带着哭腔的乞求,脆弱得不堪一击。
顾云深的目光掠过他通红的眼眶,落在自己撑在桌面的手上。他的手背青筋微微凸起,似乎也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他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声音里那点冰冷的探究悄然褪去,染上了一种异常复杂的哑涩。
“后来呢?”他问,目光重新回到林醉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后来……找到你了吗?”
这个问题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林醉所有的防线。
眼泪汹涌而出,不是刚才的惊恐,而是积压了太多年的、无人可诉的委屈和后怕。他哽咽着,几乎泣不成声,模糊的视线里,只剩下顾云深那双深不见底、却在此刻翻涌着巨大情绪的眼睛。
“……”他张了张嘴,破碎的音节混着泪水溢出,“……有……一个人……”
顾云深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他紧紧盯着林醉,每一个细胞都在等待着下一个词。
“……他……拉着我……”林醉的声音断断续续,浸满了泪水,“……他的手……很凉……但是……抓得很紧……”
他说不下去了,将脸深深埋进颤抖的掌心,单薄的肩膀因抽泣而剧烈耸动。
顾云深依旧维持着俯身困住他的姿势,一动不动。阳光照亮他半边脸颊,另一半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只有撑在桌面上那只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苍白的颜色。
空气中只剩下林醉压抑不住的、悲伤的啜泣声。
许久,顾云深才极其缓慢地直起身。
他没有安慰,没有追问,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垂着眼,看着蜷缩在椅子上、哭得浑身发抖的林醉,眼神深处是一片翻江倒海的、无法解读的晦暗。
他伸出手,似乎想碰一碰林醉颤抖的头发,指尖却在即将触及时骤然停住,缓缓收拢成拳,垂回身侧。
那团洇开的墨迹在稿纸上慢慢干涸,像一个丑陋的伤疤。
而某些尘封的旧影,已然穿透时光,带着血腥与灼热的气息,重新笼罩了这间看似平静的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