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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无声的围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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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报纸上那个模糊的身影,像一枚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林醉的视网膜上,也烫在他摇摇欲坠的心防上。怀疑的种子的一旦落下,便借着恐惧和混乱的土壤疯狂滋长,盘根错节,缠绕得他几乎窒息。
接下来的两天,顾云深没有出现。
这种沉默不再是惩罚,更像是一种酷刑。每一分每一秒的安静,都让林醉脑海里的猜想愈发狰狞。他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但指尖划过书脊时总会莫名颤抖;他强迫自己吞咽食物,味蕾却尝不出任何滋味。
图书馆成了他暂时的避难所,也是煎熬的刑场。他害怕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用那双能看穿一切的眼睛,洞察他心底惊涛骇浪般的怀疑。更害怕那身影永不出现,坐实了某种更可怕的、与那段血腥过往相关的可能性。
下午,阳光斜照进阅览区,空气中浮尘游弋。林醉正心神不宁地整理一批新到的期刊,一位两鬓斑白、经常来查阅地方志的老教授颤巍巍地抱着一摞厚重的旧书走过来,放在检索台上。
“小林啊,麻烦帮我登记一下,这几本还得细看。”老教授喘了口气,推了推老花镜。
“好的,徐教授。”林醉连忙接过,习惯性地拿出登记簿,指尖却因心神不定而有些笨拙。
徐教授似乎并不着急离开,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落在古典文献区的方向,像是随口感慨:“唉,现在还能静下心啃这些老古董的年轻人不多了。前两天碰到你们馆新来的那位顾研究员,聊了几句,倒是很有见地,对南城旧事也知道不少,难得啊。”
林醉登记的手猛地一僵,笔尖在纸面上划出一道突兀的斜线。心脏骤然被攥紧。
“……顾研究员?”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发飘。
“对啊,顾云深嘛。”徐教授并未察觉他的异常,依旧絮叨着,“说起来,他好像对十年前那场大火也挺关注,还问起过当时一些安置情况……唉,那场火真是造孽啊……”
轰——!
徐教授后面的话,林醉一个字也听不清了。耳边只剩下巨大的嗡鸣声,如同潮水般淹没了所有知觉。
顾云深……在打听那场火?
他为什么要打听?是因为他?还是因为……他自己也牵扯其中?
那个模糊的医院身影,老教授无意间的话语,像两条淬毒的线索,终于在他脑中死死绞合在一起,勒得他血肉模糊,几乎喘不上气。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瞬间熄灭了所有侥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确认感。
是他。
那个救了他的人,那个在他生命中留下短暂烙印又消失无踪的人,那个如今带着一身谜团和偏执重新闯入他生活的人——
就是顾云深。
这个认知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只有彻骨的寒意和更深的恐惧。如果救赎者与施虐者是同一个人,那这十年间的空白,这场重逢后的所有扭曲纠缠,底下埋藏的真相该是何等骇人?
“小林?你脸色怎么这么白?不舒服吗?”徐教授终于注意到他的异常,关切地问。
林醉猛地回过神,手指冰凉,几乎握不住笔。他强迫自己挤出一個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没事,可能有点低血糖……徐教授,书……书我帮您登记好了……”
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将登记好的单子塞给老教授,然后踉跄着后退一步:“我……我去趟洗手间……”
不等对方回应,他转身几乎是逃离了检索台,冲向走廊尽头的洗手间。
冰冷的自来水扑在脸上,也无法降低皮肤下滚烫的恐慌。他撑着洗手台,看着镜子里那张惨白如纸、写满惊惶的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顾云深可能就是那个人。
而顾云深,显然也知道他知道了一切。否则,他不会去打听大火的事,不会在那天仓惶离去。
现在这场沉默,是什么?是猫捉老鼠的戏耍?是等待他自投罗网的耐心?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更可怕的暴风雨前的宁静?
林醉感到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围墙正在四周悄然合拢。空气变得稀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沉重感。
他像一只被困在透明玻璃箱里的昆虫,明明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却无处可逃,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操纵一切的手,缓缓逼近。
图书馆的安静不再令人安心,反而充满了无声的压迫。每一本书架后的阴影,都仿佛藏着顾云深沉静而洞悉一切的目光。
他不敢再待下去。
提前请了假,林醉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离开了图书馆。走在回家的路上,冬日傍晚的寒风吹在他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冷意,只有从骨头缝里渗出的森然寒意。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软无力。他不敢回头,总觉得有一道视线如影随形。
终于捱到公寓楼下,他几乎是冲进楼道,迫不及待地想要逃回那个虽然同样被侵占、但至少四壁可见的狭小空间。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
门开的瞬间,一股熟悉的、浓烈的雪松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扑面而来。
林醉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客厅里没有开主灯,只有沙发旁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顾云深就坐在那圈光晕里。
他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身形融在阴影与光明的交界处,指间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烟,烟灰积了长长的一截,似乎已经坐了许久。
听到开门声,他缓缓抬起头。
目光,如同经过精准校准的箭矢,穿透昏暗的光线,牢牢钉在僵在门口的林醉脸上。
那眼神深不见底,没有了之前的愠怒、失控,甚至没有了那偶尔流露的、令人心慌的复杂情绪。只剩下一种极致的、冰冷的平静。
仿佛暴风眼中心,死寂,却蕴含着摧毁一切的力量。
他静静地看着林醉,看了足足有十几秒,然后,才极其缓慢地,将烟递到唇边,吸了一口,缓缓吐出。
青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瞬间的神情。
“回来了。”
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却像一块巨石,重重砸在林醉紧绷到极致的神线上。
林醉站在门口,手脚冰凉,动弹不得,仿佛被那冰冷的视线钉在了原地。
无形的围城,已然合拢。
而他,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