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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人见证的夜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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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蓝色的发丝在夜风中无声起舞,像一抹被遗弃的极光。
缪然靠在大学活动中心的天台栏杆上,俯视脚下流动的城市灯火。毕业聚会的喧闹被隔在身后的门里,那里有香槟、骰子与泛滥的离别愁绪,而他只想呼吸一口真实的空气。远处教学楼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矗立,像一个个巨大的、装满秘密的骨灰盒。
“缪然,你在这里啊——是里面太闷了吗?”
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清朗得像晚风里突然坠落的星。
缪然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尹星澄,总能在人群中一眼找到他的那一个,水利局长的儿子,日韩系花美男,是真正的乙女游戏中的白马王子照进现实——这是所有人对他的评价。但此刻缪然只觉得,他更像是深夜里一盏不会灼伤人的、恰到好处的灯。
“不是的,”他轻轻说,唇角弯起一个练习过很多次的弧度,肌肉记忆般精准,“是我玩得太开心了,有点……缺氧。”
他闭上眼。
氧气忽然变得稀薄,记忆像潮水般倒灌——
那个高三的夜晚,也是这样的天台。只是没有城市灯火,只有远处教学楼零星几扇窗还亮着,像困在琥珀里的萤火虫。
姜叙舟站在他面前,校服被风吹得微微鼓起,像一只即将飞走的鹤。他的声音那么轻,那么温柔,却像冰锥,一字一句,凿进缪然的命运:
“小然,如果你真的喜欢我,那是我的错。”
“只要你答应我,不要试图走向更亲密的关系……”
“我向你发誓,我们还和从前一样,是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
缪然在那瞬间听见自己心脏结冰的声音,喀嚓,清脆得像夏日被掰断的冰棍。他想起姜叙舟曾经如何用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替他撑伞,如何在体育课背起他时衬衫下绷紧的肩胛骨,如何在每个晚自习后留下来陪他等作业收齐。那些瞬间的体温、呼吸、眼神交汇——原来都只是一场名为“最好朋友”的大型沉浸式演出。
而他买了全价票,以为那是独一无二的VIP席位。
“尹同学,”缪然忽然转过头,眼底映着城市不眠的灯光,那光在他浅琥珀色的瞳孔里碎成一片粼粼的湖,“你说,什么样的两个人……才能算是朋友?”
尹星澄愣了一下。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针织衫,衬得整个人愈发挺拔干净。他随即笑得眉眼弯弯,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嗯——大概就是能一起抢食堂的最后一碗冰粉,能在你emo时陪你骂街,在你面前不用假装坚强的人?”
他往前走了一步,与缪然并肩靠在栏杆上,肩膀隔着恰到好处的三厘米。声音笃定:
“比如说——你和我,我们就是朋友。”
一阵风过,缪然冰蓝色的刘海被吹乱,遮住了他刹那失神的眼睛。他今天特意做了发型,深棕色的头发用海盐水打理出随意的纹理,在发梢处染了冰蓝色的挑染——这是他大二时一时兴起的决定,像某种迟来的叛逆宣言。额前那道五岁留下的疤,早已淡得几乎看不见,但他依然习惯性地用刘海遮挡,如同习惯性地用笑容遮挡其他东西。
他忽然笑了。
不是礼貌的,不是克制的,而是一种近乎释然的、破碎的笑。那笑容里有一种透明易碎的美,像冰裂纹瓷器。
“原来是这样啊。”
他轻声说,像终于解开一道困扰多年的谜题。左手无意识地转着右手腕上那条褪了色的、编工粗糙的蓝色手绳——那是高三某个午后,姜叙舟用从美术课顺来的棉线随手编的,说“蓝色很适合你”。
线已经起毛,颜色被洗得发白,像一段被过度漂洗的记忆。
“那……我和他,原来从来都不是朋友啊。”
尹星澄皱起眉。他的眉头很好看,是那种修剪得恰到好处的剑眉。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偏袒:“那我可单方面宣布,那个不愿意和你做朋友的人,眼光很差,人品存疑。”
“不,不是这样的。”
缪然望向远处教学楼顶那枚孤独的红色航标灯。它每隔七秒闪烁一次,像一颗患有心律不齐的心脏。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异常清晰:
“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只是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没人真正诚实过。”
包括那个,连喜欢都不敢说出口的、懦弱的我自己。
尹星澄沉默了片刻。晚风将他额前细碎的头发吹得轻轻晃动,露出光洁的额头。他没有看缪然,而是望着同一片灯火,声音放得更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不是朋友,又是很难忘的人……难道是,友达以上,嗯,那个未满?”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转过头,脸上带着真诚的歉意:“啊,不好意思,缪然。别介意,我没有揶揄你的意思。如果我冒犯到你的话,很抱歉。”
天台角落那盏坏了一半的旧灯,突然闪烁了一下。光线在两人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影子,像老电影里失真的胶片。
缪然终于转过头,对上尹星澄有些懊恼的眼神。他脸上的那种破碎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过于平静的、仿佛在陈述他人故事般的疏离。
这种平静比眼泪更让人心慌——那是情感被彻底蒸馏后剩下的、透明的空。
“没事。”他说,甚至轻轻勾了一下嘴角,那个弧度像用灵魂过滤般标准,“没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虚空,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金属栏杆。指腹感受到铁锈粗糙的质感。左手中指第一个关节处有薄薄的茧,是常年握笔写字留下的。
“我不知道我在他心里算什么,”他顿了顿,像是在舌尖仔细挑选词汇,“就像……我也不知道他在我心里,到底算什么了。”
“我只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又停顿,仿佛那个“很久”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去确认,需要穿越3年、一千多个日夜的迷雾,
“他曾经,非常重要。重要到……占据了一个我后来再也无法、也不愿意给别人的位置。”
夜空中,一架飞机的航灯无声地划过,像一颗短暂连接两点的流星。红绿两色的光点在深蓝天幕上拖出渐弱的尾迹,最后消失在云层后。
“至于圆满……”缪然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几乎要被风吹散,“我或许,在更久以前,偷偷许过这样的愿望吧。希望一切顺遂,希望所有的故事都能有温柔的结局。”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心。掌纹在远处霓虹的映照下暧昧不明,生命线很长,爱情线在中指下方分叉——算命的说这是“情深不寿”的掌相。他曾经不信,现在也不信,只是觉得人间的巧合有时精准得残忍。
“可是你看,尹同学,”他近乎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凋谢前的美,“连星星都不肯落在人手里,何况是愿望呢?好像……总是会事与愿违的。”
尹星澄没有立刻接话。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棵懂得保持恰当距离的树。他的呼吸很轻,几乎融进夜风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
“事与愿违……也许是因为,有些愿望本来就不该由一个人来实现。”
他转过头,看着缪然被霓虹染上颜色的侧脸。
轮廓柔和得,像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带着宣纸般易碎的质感。
“该回去了,”尹星澄说,声音恢复了平常的清朗,“他们好像在玩真心话大冒险,缺人。”
“好啊。”缪然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夜空。那架飞机早已消失不见,天空重新变得完整而空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回到宿舍时已经快十一点。室友们还没回来,估计还在聚会现场嗨。
四人间的宿舍此刻空旷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回声。缪然打开灯,冷白色的光线瞬间填满房间。他的书桌很整洁,笔记本电脑合着,旁边摆着一盆小小的多肉——是尹星澄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说“这个好养活,适合你这种记不得浇水的人”。
确实好养活。半年多没怎么管,它还顽强地绿着,只是叶片有点皱。
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倏地亮起。
置顶的绿色泡泡账号“大白鸽”弹出了视频通话请求。一个简洁的大白机器人头像。
是白潇煦。
缪然按下接通,屏幕里出现白潇煦温和含笑的脸。背景似乎是实验室,能看到身后架子上的试剂瓶和仪器。他好像瘦了一点,但眼神依旧清澈沉稳,像深秋的湖水。
“阿然,恭喜你呀,马上大学顺利毕业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可靠,透过耳机传来,带着轻微的电流声。
缪然拿起手机,走到窗边,让城市的夜景作为自己的背景板。嘴角自然上扬,调动起面部所有合适的肌肉——这是他这些年练就的本事,能在一秒内切换出最得体的笑容。
“谢谢你,潇煦哥。真不愧是我们3个人里面最厉害的学霸呀!”他的语气轻快,尾音微微上扬,是标准的朋友间调侃。
缪然的头像——一片粉红色的叆叇云朵上,盛开着一朵燃烧着冰蓝色火焰的玫瑰——在对话框旁亮着。
这个头像是大三时设计的,云朵代表白潇煦(大白),火焰玫瑰是他自己。很矫情,但他喜欢这种私密的隐喻。
屏幕那头,白潇煦的笑容似乎顿了一下。非常细微的停顿,如果不是认识他十年,根本察觉不到。那笑容转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了关切和欲言又止的表情。
“小野他,”白潇煦的声音低了下去,“已经和那个人去国外领证了。”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缪然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泛白。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指甲掐进掌心的钝痛,但更清晰的是胸口那种突如其来的、仿佛被掏空一块的虚无感。巨大的冲击感无声地席卷而来,不是海浪拍岸的猛烈,而是深海静默的下沉。
他只能听见自己用尽力维持平静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很陌生,像隔着水传来:
“这样啊。真好。”
停顿。需要换气。肺部好像有点供氧不足。
“小林他,真的很勇敢。”
这句话说出来时,他感到一种荒谬的羡慕。羡慕林峻野的勇气,羡慕顾崇的坚定,羡慕他们能在一片荆棘中硬生生走出一条路来。而他,连站在原地都需要耗尽全部力气。
白潇煦看着他,目光透过屏幕,带着洞悉一切的温和与关切。那种眼神缪然太熟悉了——高二被孤立时,高三挣扎时,大学刚入学时……白潇煦总是这样看着他,像看着一个需要被小心轻放的精美瓷器。
“那阿然,你呢,这么多年了,你放下他了吗?”
放下他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他一直小心翼翼锁着的某个房间。
灰尘和记忆一起涌出来,呛得他几乎窒息。
不,我做不到。
我不能。
缪然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缓缓地移向另一个置顶的微信账号。那个头像,是冈部伦太郎——《命运石之门》的男主角,一个试图用科学改变命运、最终却发现所有努力都通向同一结局的悲剧英雄。账号的备注是简单的“姜叙舟”。
而最新一条消息的时间,清晰地定格在——2020年。
一句简短的问候:“最近还好吗?”,后面跟着一个句号。像一个遥远而礼貌的句点。
心口猛地一窒。
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烫到,缪然迅速移开视线,落回白潇煦担忧的脸上。他想说点什么,比如“早就放下了”,或者“谁啊,你说谁”,但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声带像生了锈的齿轮,发不出任何声音。
宿舍里安静得只剩下电脑风扇的低鸣。那声音单调而持续,像时间流逝的具象化。
原来,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吗……
久到足以让勇敢的人跨越山海,携手走向彼岸的承诺;
却让怯懦的人,依旧困在那个盛夏将至未至的、被冰封的时光里,动弹不得。
最终,他只是对着白潇煦的镜头,极轻极轻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但白潇煦懂了。
嘴角努力弯起一个极其勉强、近乎破碎的弧度。那个笑容比哭更难看,但他尽力了。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
视频挂断后,宿舍重新陷入寂静。窗外的城市依然喧嚣,霓虹灯变换着颜色,红、绿、蓝、紫,像一场永不落幕的电子狂欢。
缪然在椅子上坐了很久。久到腿开始发麻,久到窗外的某栋大楼熄灭了最后一盏灯。
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屏幕亮起,壁纸是一片深蓝色的海,海面下有隐约的光——那是大二时去海边旅行拍的照片,他调成了冷色调。
登录浏览器,书签栏里有一个几乎被遗忘的链接。鼠标悬在上方,迟疑了三秒,还是点了下去。
页面加载——Magic Micro音乐平台。圈内人称“魔麦”或“美眉”。
他的账号自动登录。ID:MUSE。头像:冰蓝色的音符符号。背景图:一枚精致、孤独的六角雪花。
简介依旧没变:“谢谢收听。是男生。”
私信列表里,消息堆积到99+。他习惯性地点了清除红点,手指却在滑动时突然僵住。
列表最上方,那个灰色的、沉寂了3年的头像,安静地躺在那里。
ID:一叶。
头像:一片边缘微微卷曲、颜色是孤寂的黄绿色的叶子,悬浮在纯黑背景中。
最后登录时间显示为——“7年前”。
缪然的呼吸滞住了。他盯着那个头像,像是要把它盯出一个洞来。七年,两千五百多天,这个头像就像一座墓碑,安静地立在他记忆的墓园里。他曾经无数次点开,无数次看着那些简短的评论——
“疼。”
“夜。”
“💔”
“循环中。”
“.......”
像破碎的日记,来自一个他从未谋面、却共享过最深刻孤独的陌生人。
手指不受控制地移动鼠标,悬在那个头像上。只需要轻轻一点,就能进入主页,就能看到……
但他没有。
就在他准备关闭网页的前一秒——
页面突然刷新了一下。
缪然眨了眨眼,以为是错觉。
但下一刻,他看到了。
“一叶”的个人简介栏,那片3年未变的空白,此刻多了一行字。
一句德文,用的是优雅的花体:
“Die Zeit heilt alle Wunden.”
(时间治愈一切创伤。)
缪然盯着那行字,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冲上头顶,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简介更新的时间戳:“5分钟前”。
窗外的霓虹还在闪烁,城市的夜晚还在继续。但在这个小小的宿舍里,时间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3年前冰封的过往,正从裂缝中渗出第一缕,带着铁锈味的、真实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