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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高三·残酷夏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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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真是个残酷的夏天呢。
苏南的八月末,暑气像是铆足了最后一股劲,还是倔强得不肯稍降一格,要将天地间最后一丝清凉也榨干。阳光不再是暖融的金箔,而是化作了蛮横无理的金色猛兽,在省重点高中的校园里横冲直撞,将水泥地烤得发烫,震耳欲聋的热量连空气都扭曲变形,弥漫着一股柏油和草木垂死的混合气息。
香樟树荫再也提供不了丝毫慰藉,反倒像一口口密不透风的绿色蒸笼,将每一个行走其间的学子蒸得汗流浃背。蝉鸣声嘶力竭,不再是夏日的伴奏,而是催命般的噪音,敲打着本就紧绷的神经。
缪然觉得自己的校服衬衫已经湿透了第三回,黏腻地贴在背上,额前的深棕色刘海也被汗水濡湿,几缕几缕地黏在光洁的额角,甚至需要他时不时小心翼翼地拨开,以免触碰到那道隐在发下的、只有他自己在意的旧疤。
热。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热。
但这物理上的灼烧,远不及他心头的万分之一。
他刚从物化强化班“掉”下来,像一件不合时宜的残次品,被优雅地“请”出了那个精英云集、代表着无限未来的地方。尽管父母安慰说他在新班级的综合排名仍是第二,尽管凭着优异的语文成绩,他人还没进班就被素未谋面的语文老师吴言钦点成了课代表…
但这些,都无法抵消那份沉重的“被流放”感。
这座学习了两年的校园,一夜之间变成了火焰山。而他,失去了那把名为“强化班”的芭蕉扇,被无情地扇了出来,重新被压在名为“现实”的五指山下,连呼吸都带着滚烫的痛楚。他连过去的边儿都摸不着了。
“It is such a cruel summer…” 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呢喃出这句歌词,舌尖尝到一丝苦涩。这个夏天,对他而言,确实残酷得毫不讲理。
“潇煦哥,你去楼上吧,在这层我们就要不同路啦。”站在楼梯口,他下意识地又拨弄了一下额前湿漉的刘海,抬起头,努力对身边唯一的朋友白潇煦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挥手道别。
白潇煦,那个始终像沉稳青松一样守护着他的少年,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他拿出纸巾,动作熟练而自然地替缪然擦去鼻尖和鬓角不断渗出的、小溪流般的汗水。
“阿然,真的别想太多了。放宽心些。高三也要开心一点,劳逸结合,别把自己逼太紧了。”他的声音温和而可靠,像炎夏里偶然掠过的一丝凉风。
“嗯,潇煦哥,我会好好努力的。”缪然乖巧地点头,眼神却不受控制地躲闪着,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无法掩饰的细微颤栗。努力?他当然会努力。可是有些东西,并不是努力就一定有回响。
白潇煦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走向通往更高楼层的楼梯。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前,一句极轻的话飘入缪然的耳中,像羽毛落下,却重若千钧:“你吃了太多苦了……抱歉,没能保护好你。”
那一刻,缪然只觉得眼眶猛地一酸。
他慌忙低下头,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球鞋尖,努力把那股湿意逼回去。他以为,只要乖乖吃苦,总有一天会等到糖吃的。就像夏天里最奢侈的海盐冰淇淋球,用冰冷的奶油和甜腻的糖浆,暂时封印住所有黏腻的汗水和委屈,给苦涩的味蕾放一个短暂的假。
可是,糖在哪里呢?
他深吸一口灼热的空气,踌躇着,几乎是用挪的速度走向那间陌生的、位于二楼的普通班教室。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陷在滚烫的流沙里。
I’ve got a feeling of blue.(我的心中满怀忧郁。)
就在他心神不宁,反复在楼梯口逡巡,几乎要被自我否定的漩涡吞噬时,一阵刻意压低了音量、却依旧难掩兴奋的窃窃私语声,像细微的电流般窜入他的耳膜。
“快看!那个男生…我的天!”
“嘘!小声点!矜持!我们要矜持!这样子难道光彩吗?”
“唉,矜持什么呀!那可是姜叙舟啊!以前只在光荣榜和开学典礼上远观过的姜叙舟!他居然和我们一个班?!”
“真的是他……比照片上还要……还要好看一百倍!这高三值了!”
是姜叙舟。
这个名字像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缪然死寂的心潭里激起了千层浪。
那个名字常年占据学校论坛话题中心、家世显赫、据说智商与颜值同样逆天、像星辰一样遥不可及的少年?
缪然几乎是本能地抬起头,循着那些女生又羞又怯的目光望去。
然后——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周遭所有的喧嚣——蝉鸣、热风、女生的低语、自己不安的心跳——全都潮水般褪去,消失无踪。
他的视野里,只剩下那个倚在教室门框边的身影。
该怎么去形容那一眼的惊心动魄?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小戎》中的少年,踏过时光的罅隙,就这样走到了他面前。
仿佛古希腊神话里走出的阿多尼斯,糅合了东方水墨的含蓄风骨与西方雕塑的深邃轮廓。阳光恰好掠过走廊的尽头,在他身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将他立体的骨相勾勒得如同一场精心设计的视觉奇迹。
眉峰如剑,斜飞入鬓,其下是一双深邃得近乎迷人的眼睛,瞳仁是极深的黑色,却像蕴藏着整片星河,偶尔流转间,带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天生的温和与疏离。鼻梁高挺得如同山脊,线条流畅利落,充满了数学公式般精确的几何美感。皮肤是冷白皮混了母贝的珠光,薄唇微微抿着,颜色是健康的绯红,唇角天然带着一点点上扬的弧度,即使面无表情,也仿佛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婚纱店橱窗柜中的人形模特,诱人探寻。
他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一身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校服长裤,却硬是穿出了高定奢侈品的质感。宽肩窄腰,腿长得惊人,身形挺拔如白杨,却又没有丝毫僵硬的意味,反而透着一种慵懒的、游刃有余的优雅。黑茶色的发丝柔软而有光泽,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落在光洁的额前,非但不显凌乱,反倒给那份过于完美的精致增添了几分鲜活的、触手可及的少年气。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因他的存在而变得不同,灼热的热浪仿佛化作了缭绕的仙气,他是炎夏酷暑中最令人心旷神怡的那一眼冷泉。
就在这时,他似乎察觉到了缪然怔忪的目光,眼眸微转,视线精准地捕捉到了他。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
缪然感觉自己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然后又猛地松开,开始以一种完全失控的速度疯狂擂动!血液轰然涌上头顶,耳根脖颈迅速漫上一层绯红,连指尖都微微发麻。
He looks up, grinning like a perfect devil. (他抬起头,笑得像个完美的魔鬼)
那句歌词无比精准地撞入他的脑海。虽然姜叙舟并没有真的笑,但那一眼的威力,已足以让万物失色。
十八年来,缪然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真正的“眩晕”。仿佛整个人被抛掷进了一场甜蜜而凶猛的海啸,从发旋到脚趾,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战栗,宣告着沦陷。
就在他大脑一片空白,几乎要同手同脚地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目光时,那个如同冰镇樱花气泡水般清冽干净的嗓音,穿透嘈杂,清晰无误地落在他耳边。
“你好,缪然。”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瞬间抚平了他所有的焦躁与不安。
缪然猛地回神,看到姜叙舟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站在他面前,微微垂眸看着他。距离近得他甚至能看清对方锁骨处一颗极小的、性感的淡褐色小痣。
这个发现让他瞬间惊慌失措,脸颊烧得更加厉害。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略微点了点头,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干涩:“很高兴认识你,姜同学。”他甚至不敢多做停留,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想立刻走进教室,找到自己的座位。
I am enchanted to meet you. (遇见你,我神魂颠倒)
心底有个声音在无声地、疯狂地呐喊。
按照座位表,他的同桌是一个叫“闫泽旭”的男生。他拿出消毒湿巾,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旁边的空位,内心祈祷着不求相处愉快,只求未来一年能相安无事。
他已经不敢再奢求更多了。过往的经验告诉他,期望越高,失望越惨烈。
预备铃打响,老师还没来。时针分针在圆盘上恪尽职守地卖力奔跑,那个叫闫泽旭的同桌却迟迟没有出现。
就在这时,一道阴影笼罩下来,伴随着那双无处安放的长腿优雅地曲起,占据了旁边的座位。
“缪然。”
那个清冽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错觉的温和。
“你的同桌,是我。”
缪然倏地转过身,撞进那双深邃的眼眸里。距离更近了,近得他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像是雪松混合着阳光的干净气息。
“我…我很荣幸,姜同学。”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发颤,“不嫌弃的话,请让我们高三一年…好好相处。”
话一出口,他就懊恼得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这根本就不是他最想说的话!太过官方,太过死板,太过平淡,根本无法表达他内心汹涌澎湃的万分之一。
不,不是这样的。
不仅仅是这样。
姜叙舟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在他泛红的脸颊和闪烁的琥珀色瞳孔上停留了一瞬,唇角似乎弯起了一个极微妙的弧度。
“缪然。”他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些,像夏夜流过鹅卵石的溪水,“我们见过的。高一就见过很多次了。”
他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那语调仿佛带着某种秘而不宣的亲昵:
“那时候,你就很特别。”
蝉鸣声,在此刻,彻底沉淀下来,阒静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