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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叶障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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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缪然再也无法假装平静。
“时间治愈一切创伤”——多么冷静、多么优雅,又多么残忍的断言。
仿佛3年的疼痛、挣扎、无数个从梦中惊醒的夜晚,都可以被这句话轻飘飘地总结、归档、放进名为“过去”的回收站。
时间戳伤了眼睛:5分钟前。
就在他和尹星澄在天台说话、和白潇煦视频的时候,
就在他以为自己的生活已经建立起某种稳定的、可预测的秩序时——那片沉寂3年的叶子,悄然落下,在水面激起了第一圈波纹。
缪然盯着屏幕,手指冰凉。他下意识地咬住下唇,这是紧张时的习惯动作,高三做不出数学题时总这样。直到舌尖尝到一丝铁锈味,他才猛然松开。
他该做什么?
点开私信?发一句“好久不见”?
还是质问“你到底是谁”?
或者干脆当作没看见,关掉页面,继续他好不容易维持平静的生活?
鼠标指针在“一叶”的头像上颤抖。
最终,他做了最懦弱也最安全的选择——关掉了网页,合上笔记本电脑。动作快得像在逃离犯罪现场。
但有些东西一旦被唤醒,就无法再被轻易催眠。
当晚,缪然失眠了。宿舍里其他三人早已熟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却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空调指示灯微弱的红光。那光点每隔几秒闪烁一次,像某种生命体征监视器。
凌晨三点,他再次打开电脑。
这次没有登录MM平台,而是点开了本地文件夹里一个名为“归档”的加密文件夹。
密码是他和姜叙舟成为同桌的日期——2019年8月31日。
文件夹里只有一个音频文件,名字是:《盛夏光年-合唱版-2019.8.31》。
他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
那年夏天特别漫长。知了声嘶力竭地鸣叫,空气黏稠得像融化的琥珀。缪然整个暑假都泡在MM平台上,以“MUSE”的身份上传翻唱。
那是个无人认识他的世界,他可以尽情唱那些被男生嘲笑“娘炮”的小甜歌,可以展示他空灵到易碎的音色——清澈得像冰层下的流水。
“一叶”是他的第一个粉丝,第一个听众。
评论永远言简意赅,像破碎的日记:
“疼。”
“夜。”
“💔”
“循环中。”
“.......”
缪然一开始以为这是平台的机器人,或是某个情绪低落的陌生人。
出于礼貌和某种莫名的共鸣,他总会回复。“谢谢聆听。”“今天录了好多遍,希望没辜负这首歌。”像是在对一个树洞低语。
八月底,平台推出“燃爆夏天”合唱活动。缪然看着窗外依旧炽热的阳光,想到这个即将结束的、充满了姜叙舟却又注定逝去的夏天,一股强烈的冲动让他想抓住点什么。
他选择了《盛夏光年》,并开放了合唱邀请。
“一叶”几乎是立刻接受了。
耳机里,前奏响起。
先是干净的木吉他,几个简单的和弦。然后,一个声音加入——一种压抑的、带着砂砾感的金属嗓。
“我骄傲的破坏,我痛恨的平凡——”
缪然闭上眼。三年前的夏夜重新降临。
他记得连麦接通时,双方都沉默了几秒,只有轻微的电流声。
他先开口,礼貌地问好,对方只用气音回了一个“嗯”。
然后就是演唱。
“一叶”的部分,第一次唱到“放弃规则 放纵去爱放肆自己放空未来”时,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碾磨出来的,充满了困惑般的倦怠和挣扎。
不是宣告,仿佛是在陈述一个早已屈服的事实——他早已放弃了所有规则,包括爱他的规则。
轮到缪然时,他接上“我不转弯我不转弯我不转弯我不转弯”,连唱四遍,一遍比一遍坚定,却又一遍比一遍彷徨无助。
不像宣言,更像绝望的祈祷和自我催眠,明知是直线坠毁,却偏要不转弯。
第二段副歌前,旋律下沉。“一叶”的声音也仿佛坠入深渊,一字一顿,清晰地、绝望地唱出了修改后的词:
“放弃规则,放弃去爱,放弃自己,放弃未来。”
耳机里传来这四个“放弃”时,缪然即使早已听过无数次,依旧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心痛。
三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听到这句时如遭雷击。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碎和窒息感攫住了他。他仿佛透过冰冷的屏幕,触摸到了那个陌生ID背后同样冰冷而痛苦的灵魂。
轮到他的部分时,前两个“我不转弯”卡在喉咙里,完全失声,只有急促的呼吸声透过麦克风传来。
但巨大的共情和悲伤给了他力量。他带着浓重的哭腔,声音颤抖却越来越响地接上:
“我不转弯,我不转弯!我们不转弯!”
最后一句,他擅自将“我”改成了“我们”。那一刻,他不仅仅是在唱自己,他想要拉住那个正在下坠的“一叶”,他要带着他一起,对抗这该死的、令人绝望的命运。哭声几乎要压过旋律,在破音的边缘挣扎,却爆发出了最原始的情感力量。
和声部分响起。
当两人声音叠在一起,唱响“我要 我疯我要 我爱就是我要 我疯我要 我爱”时,耳机里传来的化学反应让缪然即使现在听来,依旧浑身战栗。
一叶的“放”是坠落,缪然的“不转弯”是追随着坠落。
两人的和声不再是叛逆,而是一场悲壮的双向奔赴的毁灭,是飞蛾扑火前最绚烂的挣扎。
在最后一遍副歌,两人声音交织。姜叙舟的和声部分唱的是:“放弃规则,让我去爱,放肆自己,放空未来”——他将“放弃去爱”改回了“让我去爱”,像是在缪然的呐喊中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光,发出了卑微的祈求。
而缪然的声音则坚定地覆盖在上面:“放弃规则,我要去爱,放肆自己,放空未来,我不转弯!”
“让我”是祈求,“我要”是宣言。
两人的和声在此刻达成了奇异的和谐与对抗,极致的绝望中迸发出极致的渴望。
合唱结束,音频里是长达十秒的沉默。只有轻微的电流声,和两个人还未平复的、压抑的呼吸声。
然后,缪然的声音响起,轻得像怕惊碎什么:“谢谢,再见。”
他几乎是仓促地下线了。
现实中的缪然,在大三宿舍的深夜,按下了暂停键。
他摘掉耳机,耳朵里还残留着旋律的余震。胸口闷得发慌,需要深呼吸。
他记得那天晚上合唱结束后,自己心跳如鼓,被歌曲和对方嗓音里那种共通的绝望感深深震撼。他甚至写了一篇长长的日记,猜测“一叶”是个怎样的人——也许是个被生活压垮的上班族,也许是个和他一样在感情里挣扎的学生。
但他从未,哪怕一秒钟,将“一叶”与姜叙舟联系起来。
怎么可能呢?
那个阳光下的完美同桌,那个总是带着温柔笑意、被所有人仰望的姜叙舟,怎么可能在深夜的网络上,用那样破碎的声音唱出“放弃规则,放弃去爱,放弃自己,放弃未来”?
不可能的。
合唱后的第二天,高三开学第一周的课间。
化学课刚结束,空气中还残留着氨水的刺鼻气味。缪然正低头整理笔记,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哼唱。
是《冰书雪笺》的旋律。
他全身僵住。
那是他在合唱爆火后,鼓起勇气用栗子头套特效录的第一个“露脸”视频里,即兴哼唱的原创片段。他只在MM平台发过。
他猛地抬头。
姜叙舟就坐在旁边,修长的手指转着一支碳素笔,目光落在窗外的梧桐树上,嘴里无意识地哼着那段旋律。阳光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雕塑般完美的轮廓。
缪然瞳孔骤缩,脸上写满了“这怎么可能?”的惊恐。
姜叙舟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转过头来。眼神清澈无辜,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怎么了?”
“你……刚才哼的……”缪然的声音都在抖。
“嗯?”姜叙舟眨了眨眼,随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伸手揉了揉缪然的头发——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小朋友最近发呆的时候,一直在哼这段旋律呀,你自己不记得了?”
语气带着亲昵的调侃,无懈可击。
缪然彻底困惑了。他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难道我太过投入,真的在不经意间哼出来,被同桌听到了?
他完全无法将眼前这个阳光下的完美同桌,和网络上那个绝望的“一叶”联系起来。
而姜叙舟则完美地隐藏了自己,享受着这点小小的、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连接,既靠近了缪然,又保护了那个不堪的自己。
回忆的潮水退去。
宿舍里,缪然盯着已经暗下去的电脑屏幕,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一个可怕的、迟到了三年的念头,此刻才缓慢地、清晰地浮出水面:
如果……“一叶”就是姜叙舟呢?
如果那些“疼”“夜”“💔”的评论,那些绝望的合唱,都来自那个他以为永远完美、永远温柔、永远在庇护别人的姜叙舟呢?
那么,那句“时间治愈一切创伤”——
是宣言?是反讽?还是……求救?
窗外,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但缪然知道,有些已经沉睡的东西,一旦醒来,就再也无法假装它不存在。
他重新打开MM平台的页面。
“一叶”的头像依旧灰着。但那句德文简介,在凌晨微光中,显得格外刺眼。
缪然的手指在键盘上悬停许久。
最终,他在搜索栏里,输入了另一个他3年未曾主动搜索、却早已刻在记忆里的ID:
“冈部伦太郎”。
按下回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