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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 四十章 玉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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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初透时,顾怀瑾已在院中练剑。
剑是军中常见的制式长剑,招式却是无雪熟悉的顾家枪法。只是那枪法的凌厉刚猛,被他化入剑招后,添了几分行云流水的圆融。剑锋破空声里,院角那株老梅簌簌落下几片残瓣,正飘过他肩头。
无雪站在廊下看了许久。
她本是被念安的读书声唤醒,想来看看孩子晨课,却一眼望见那道身影。十五年过去了,他身姿依然挺拔如松,只是挥剑时肩背的线条,比少年时更显沉稳坚毅。
某一式转身刺出时,顾怀瑾的视线忽然与她撞上。
剑势骤收。
“吵醒你了?”他收剑入鞘,额间有薄汗。
“没有。”无雪走下台阶,“这是……你将顾家枪法改了?”
“北境多马战,用枪顺手。这些年常在京中,便想着改成剑招。”他拭了拭汗,语气平常得像在说今日天气,“你看着可还成?”
无雪沉默片刻。
“第七式‘回马枪’改的那招,”她顿了顿,“转腕时若再压低三寸,更不易被格挡。”
顾怀瑾眼睛一亮:“你也觉得?”说着便重新拔剑,按她说的试了一遍。剑光划过,果然更加刁钻。
他收剑笑道:“果然还是你懂。”
这话说得自然,无雪心里却泛起微澜。她别开眼,看向院中景致——这才发现,这宅子虽旧,处处透着精心打理过的痕迹。墙角新移了几丛翠竹,石径缝隙不见半根杂草,连廊下那排灯笼,穗子都是新换的。
最让她怔住的是——院中那几株芭蕉不见了。
那是江南宅院常见的景致,雨打芭蕉本是雅事。可她确实……这些年浅眠,雨夜里总容易被惊醒。
“芭蕉……”她轻声。
“哦,那几株生了虫,便让人移走了。”顾怀瑾说得轻描淡写,“倒是空出地方,我让人从西山移了株白梅来,再过一月该开了。”
他说着走到东厢窗下:“地龙也重修过。工匠说旧管道堵了,索性全换新的。这两日还没烧,你若觉得冷,我让他们今日就生火试试。”
无雪看着他忙碌指点下人的侧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
也是这样的清晨,在北境军营。她嫌甲胄太重,他连夜改了内衬;她说夜里风大帐冷,他不知从哪弄来一张完整的狼皮。
那时她笑他:“顾怀瑾,你这般细致,将来娶的妻子定要被坏宠。”
他红着耳根答:“只坏宠你。”
“母亲!”念安抱着书从屋里跑出来,打断了她的回忆,“顾叔说今日带我去校场!”
顾怀瑾弯腰揉了揉孩子的头:“是,答应你的。不过得先完成早课。”
“我背完了!”念安眼睛亮晶晶的,又看向无雪,“母亲也去吗?”
无雪还未答,顾怀瑾已道:“你母亲连日奔波,让她歇歇。”说着看向她,“你若想去,午后我来接你。”
她摇了摇头:“你们去吧。”
午后,那支玉簪送到了她房里。
是顾怀瑾身边的老仆送来的,用一方洗得发白的旧绢帕包着。帕子展开,里面是一支白玉簪,簪头雕着简简单单的缠枝梅——是她年少时最爱的花样。
“将军说,”老仆躬身道,“这是……旧物。让交给姑娘。”
无雪拿起玉簪细看。玉质温润,雕工却略显生涩,有几处刻痕深浅不一,像是新手所为。她忽然想起,她及笄那年,顾怀瑾确实消失了好几日。回来时手上缠着布条,问就说练剑伤了。
原来……
“太贵重了。”她听见自己说。
顾怀瑾不知何时已站在门边。他已换了身常服,玄色长袍,更衬得眉目深刻。
“不是贵重,”他走进来,在离她三步处停下,“是旧物。就像……”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我们也是旧人。”
这话说得委婉又直接。无雪握着玉簪的手紧了紧。
“我……”
“不必现在戴。”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她看不懂的情绪,“收着就好。什么时候想戴了,再戴。”
他说完便转身:“我去接念安了。晚膳不必等,我带他在外头吃。”
脚步声远去。
无雪一个人在房里站了很久。窗外秋风渐起,吹得新移来的那株白梅瑟瑟作响。她走到镜前,慢慢将玉簪插入发间。
铜镜昏黄,照得人影模糊。可那支白玉簪在乌发间,竟格外清晰。她左右看了看,又伸手取了下来。
终究是……还没准备好。
夜里,她却又忍不住取出玉簪。
念安已睡下了,今日在校场玩得尽兴,睡前还在说顾叔教他的新招式。孩子难得这样开怀,她看着心里也柔软几分。
烛光下,玉簪泛着温润的光。她指腹摩挲着那些刻痕,能想象出少年顾怀瑾如何笨拙地握着刻刀,一点一点雕出这枝梅花。
那时他怀着怎样的心情?
而她全然不知,还在为另一场相遇心动。
“母亲。”敲门声忽然响起。
无雪慌忙将玉簪收进妆匣。开门,是穿着寝衣的念安。
“怎么醒了?”
“顾叔说,明日还带我去校场。”孩子眼睛亮亮的,“他说要教我骑射。母亲……顾叔真好。”
无雪蹲下身,抚了抚孩子的脸:“你喜欢顾叔?”
“嗯!”念安用力点头,又犹豫了一下,“比喜欢父亲……多一点点。”
这话说得小声,却让无雪心头一震。
“父亲是父亲,顾叔是顾叔。”她柔声道,“不一样的。”
“我知道。”念安靠进她怀里,“可顾叔看母亲的眼神……和父亲不一样。父亲总是皱着眉,顾叔总是笑着。”
童言无忌,却戳破了太多。
无雪抱紧孩子,许久才轻声道:“去睡吧。”
送念安回房后,她独自站在廊下。今夜无月,只有零星几颗星子。偏院还亮着灯,窗纸上映出顾怀瑾伏案的剪影。
他在做什么?看兵书?写奏章?还是……
她不知道。
秋风又起,带着江南特有的湿冷。她紧了紧衣襟,正要回房,却见偏院的门开了。
顾怀瑾端着一只小盅走出来。
“还没睡?”他走近,将盅递给她,“厨房炖了百合莲子,安神的。”
盅壁温热,透过掌心传来暖意。
“多谢。”她低声。
“客气什么。”他站在廊下,与她并肩看夜色,“这宅子久不住人,难免冷清。你若缺什么,或是不惯,定要告诉我。”
“已经很好了。”她顿了顿,“芭蕉、地龙……费心了。”
他侧头看她,夜色里眸光深深:“为你费心,我甘之如饴。”
这话太直白,无雪指尖一颤。
顾怀瑾却已转开话题:“念安今日在校场,学得很快。这孩子……有将才。”
提起孩子,她神色柔和下来:“是你教得好。”
“是他自己争气。”他笑了笑,“我像他这么大时,可没这般沉稳。”
两人又站了会儿,直到夜露渐重。
“去睡吧。”顾怀瑾温声道,“明日若得空,我带你去个地方——离城不远的枫岭,这时节该红了。”
无雪点点头,端着那盅百合莲子回了房。
汤还温热,她小口喝着,甜意从舌尖漫到心底。妆匣就在手边,她打开,又取出那支玉簪。
这次,她没有再收起来。
而是将它放在枕边。
就像很多年前在北境,她将兄长送的小木剑放在枕下那样。是一种无声的、小心翼翼的靠近。
窗外,顾怀瑾在廊下又站了片刻。
他看着她房里的灯熄了,才转身回屋。案上摊着一本兵法,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眼前总是浮现她接过玉簪时的神情——那种欲言又止的触动,比任何言语都让他心颤。
如今她就在一墙之隔,他却不敢逼得太紧。怕惊了她,怕她又缩回壳里。
“慢慢来。”他对自己说,“顾怀瑾,你等了这么久,不差这些时日。”
窗外秋风呜咽,像是回应。
而主院枕边,那支玉簪在暗夜里,泛着温柔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