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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十一章 休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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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他在廊下对无雪说“休沐一日”时,语气轻松得像在说要去赏花。可无雪知道,北境军务何等繁忙,他身为主将,能抽出一整日闲暇,背后不知要熬多少夜来处理堆积的公文。
但她没说破。只是点了点头:“好。”
念安被顾家老仆带去拜访城中大儒,宅子里静悄悄的。无雪换了身素色衣裙,发间难得簪了那支白玉簪——昨夜对着镜子试了许久,今晨才下定决心。
顾怀瑾在门前等她。
他今日未着戎装,一袭月白长衫,外罩鸦青色薄氅,倒像个江南书生。只是那挺直的脊背和握缰绳时虎口的薄茧,泄露了将军本色。
“骑马还是乘船?”他问。
“船吧。”无雪看向蒙蒙的天,“像是要下雨。”
西湖果然笼在烟雨里。
租的是条乌篷小船,船娘摇橹,咿呀声里,小船缓缓离岸。雨丝细密,落在湖面激起圈圈涟漪。远山如黛,近处的柳枝垂进水里,被雨洗得青翠欲滴。
顾怀瑾坐在船头,无雪坐在舱中。两人隔着帘子,一时都没说话。
只有雨声、橹声、远处隐隐传来的琴音。
“冷么?”顾怀瑾忽然回头问。
无雪摇头。他却已解下自己的氅衣,隔着帘子递进来:“披上吧,湖上风凉。”
那氅衣还带着他的体温,有淡淡的皂角香,混着一种她熟悉的、属于北境风沙的气息。无雪犹豫一瞬,接过来披在肩上。
船行至湖心,雨忽然大了。
船娘忙支起篷布,顾怀瑾也退进舱来。小舱本就不宽敞,两人对坐,膝头几乎相触。无雪往后退了退,背抵着船板。
“伞。”顾怀瑾从舱角取出一柄油纸伞,撑开,“上岸走走?”
游人稀少,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两岸的桃树虽已谢了花,叶子却绿得鲜亮。顾怀瑾撑伞走在无雪身侧,伞面始终稳稳地倾向她那边。
起初无雪并未察觉。
直到一阵风吹来,她瞥见他左侧肩膀——月白长衫已湿透一片,紧贴着肩胛的轮廓。而她自己,连鬓发都未沾湿几缕。
“伞歪了。”她轻声说。
顾怀瑾面不改色:“嗯,风大。”
可此刻湖面平静如镜,柳丝垂直不动。哪来的风?
无雪伸手,轻轻将伞柄往他那边推了推。他却立刻又偏回来:“你病才刚好,不能再受凉。”
“那你呢?”
“我皮糙肉厚。”他笑,“在北境冰天雪地里滚惯了的,这点雨算什么。”
话虽如此,无雪还是加快了脚步。前方有座亭子,她想让他进去避避雨。
却在亭前顿住了脚步。
亭中已有一人。
玄色锦袍,玉冠束发,背影挺拔而熟悉。那人正凭栏看雨,听见脚步声回头
是萧煜。
三人的目光在雨幕中相遇。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雨声、风声、远方的雷声都模糊了,只剩下三双眼睛里翻涌的、来不及掩藏的情绪。
萧煜先开口,声音有些干涩:“顾将军”
顾怀瑾微微颔首:“靖王世子。”
气氛尴尬得令人窒息。
又是一阵沉默。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亭檐,汇成水帘从四角垂下。三人站在亭中,却像隔着千山万水。萧煜的目光落在无雪肩头的鸦青氅衣上——那是顾怀瑾的。又落在她发间那支玉簪上——他从未见过。
而他自己的衣袍,虽华贵,却已被雨打湿了下摆,显得有几分狼狈。
“念安……”萧煜艰难开口,“他可好?”
“很好。”无雪道,“劳世子挂心。”
“我……”萧煜想说什么,却终究咽了回去。只道:“那就好。”
再无话可说。
顾怀瑾适时开口:“雨势渐大,我们该回了。世子请自便。”
他撑开伞,示意无雪。无雪对萧煜微微一礼,转身步入雨中。
伞又一次倾斜向她。
这一次,她没有再推回去。
乌篷船摇摇晃晃,舱内昏暗。无雪看着舱外迷蒙的雨幕,想起方才萧煜那双眼睛——那里有愧疚,有不甘,有太多复杂的情绪,唯独没有她曾经期盼过的、纯粹的爱意。
“他对你好吗?”
顾怀瑾忽然问。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无雪转回头看他。他正低头整理被雨打湿的衣袖,侧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怀瑾,他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了。”
家族、爵位、朝堂权衡、母亲的期望、世子的责任……还有对她的愧疚。那么多东西塞在心里,哪里还有地方好好装一个人?
“我并不爱他。”她继续说,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事实。
顾怀瑾抬眼看她。
船舱狭小,他的目光却温柔得像能容下整个天地。
“那我呢?”
这三个字问得很轻,却重若千钧。
无雪怔住了。
雨声忽然变得清晰,每一滴打在篷顶的声音都像敲在心上。她能看见他眼中映着的自己,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雨水的清冽气息,能感觉到肩头氅衣传来的暖意。
可她说不出话。
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那个答案太重要,重要到不敢轻易说出口。
她的沉默,顾怀瑾读懂了。
他没有逼问,只是轻轻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许失落,更多的是理解。
“没关系。”他说,伸手将她肩头滑落的氅衣拢了拢,“能再见你我已心满意足。”
船靠岸时,雨渐渐小了。
顾怀瑾先下船,转身伸手扶她。无雪将手搭在他掌心,借力跃上岸边青石板。他的手温暖而稳,虎口的茧摩擦着她的皮肤,有种奇异的安心感。
“回去吧。”他说,却没有松开手。
无雪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犹豫了一瞬,终究没有抽回。
沿着湿漉漉的石板路往回走,伞依然偏向她。这一次,她悄悄伸出手,握住了伞柄中段。
“一起撑。”她说。
顾怀瑾愣了下,随即眼底漾开笑意:“好。”
两人并肩走在雨后的江南小巷里,伞下的小小空间,隔绝了外界的风雨,也隔绝了过往的阴霾。谁也没有再提亭中偶遇,也没有再提那个没回答的问题。
有些话,不必急着说出口。
有些心意,已在朝夕相处间,不言而喻。
只是走到顾宅门前时,无雪忽然停下脚步,抬头看向身侧的人。
“怀瑾。”
“嗯?”
“谢谢你。”她轻声说,“谢谢你……一直在这里。”
顾怀瑾深深看着她,许久,才抬手轻轻拂去她鬓角沾着的一丝雨雾。
“我会一直在这里。”他说,“无论你去哪里,无论多久。”
门在身后合上,将西湖的烟雨关在外面。
而伞下那句未答的话,那句“那我呢”,其实早已有了答案——在她簪上玉簪的那一刻,在她为他整理湿衣的那一刻,在她允许他牵着手走回家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