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少爷 ...
-
入夜以后,窗缝里飘来丝丝缕缕的潮气。林景和推开窗,冰凉的雨丝卷进来,楼下落尽了的桂花叶子被雨水濯的发亮。
江陵入冬以后,一旦开始下这种湿哒哒的雨,那就得连着好多天见不到太阳了。比夏天的梅雨还愁人,阴冷到人骨头缝里。
半夜傅铭川回来,林景和趴在桌上睡得不安稳,听到响动立刻坐起来。面前电脑已经自动息屏,碰到鼠标,电脑亮了,教案写了一半,最后几行都是不知所云的乱码。
林景和站起来去门口迎接傅铭川,这人带着一身水汽站在门口,黑沉沉的一大只,灯也不开,不知道在干什么。
林景和赶紧过去开了灯,傅铭川浑身湿漉漉的,大约是没想到林景和还没睡,惊讶的抬起头来。
傅铭川眼圈有点发红,一向锐利的眼神竟然有点迷离,像是一时找不到对焦。
这人不对劲。
林景和凑近了去看,淋了雨的人偏过头,吸了吸鼻子。
“你感冒了。”林景和肯定的说,不由分说的抬起手,手背碰他的额头,烫的林景和嘶了一声。他连忙把傅铭川的外套扒拉下来丢到一边。
“我......咳,我没事。”傅铭川试图把林景和推开,“小感冒而已。”
林老师脸板起来,横了傅铭川一眼。
不得不说,虽然林景和平时温吞吞的,看着有点柔弱可欺。一旦拿出当老师的威严来,还是能让傅铭川被动触发被老师丢粉笔头的恐惧。
傅铭川乖乖闭嘴,接过林景和递过来的毛巾擦头发,又小声说:“林老师,你离我远一点。”
今天公司里有个同事流感了还坚持来上班,等被旁边人发现的时候,流感病毒已经充塞整个公司。傅铭川紧急把他赶回家了,也给大家发了连花清瘟和板蓝根,但是作用有限。他自己又自恃身强体健,工作到很晚,出门的时候还淋了雨。
终于还是把自己作死了。
傅铭川怕传染林景和,一直让他离自己远点,但林景和不为所动。
林景和一边烧热水,一边冷笑:“让老师看看谁的小嘴巴又在乱说话啦?”
傅铭川不敢再把林景和赶走,只好摸了只口罩来戴着,指望口罩能阻隔一下病毒。然后乖乖躺进被窝。
林景和端着杯热水进来,又问傅铭川:“药箱在哪里?”
傅铭川坐起来想去拿,被林景和一根手指戳着肩头。他怀疑林老师会点穴,怎么葱白的手指一点,自己就动也不敢动。
只好瓮声瓮气的从口罩下面冒出声音。
“在床底下。”
林景和趴下来去看,其他几个都是纸箱子,看着不像,就把那个带密码锁的箱子摸出来:“这个吗?”
傅铭川本来烧的浑浑噩噩的靠在床头,闻言腾的一下坐起来。
“不是不是!”
林景和莫名其妙,但眼看着傅铭川神色不对,赶紧给他放回去。
“不好意思。”林景和下意识的道歉,他住过来以后傅铭川完全纵容他使用所有的东西。一开始他还问一问,每次都得到肯定的回答,久而久之他拿傅铭川的东西就比较顺手了。没想到傅铭川这回反应这么大,吓了他一跳。
傅铭川从床上下来,伸手勾出来一个纸箱:“药箱是这个,我几乎没用过,所以放的也很随便。”
林景和嗯了一声,在里面翻找温度计和板蓝根。
里面东西不多,有一些居家常备的云南白药、创口贴、烫伤膏之类的东西,找起来很快。林景和翻了半天,几分钟过去,傅铭川默默地伸手,给他指了指温度计。
林景和愣了一下,把温度计和感冒冲剂拿出来,递给傅铭川。
“对不起,刚才是我越界了。不该擅动你的东西。”
大家都是成年人,做朋友也该是有界限的。他这两天有点轻飘飘的,不去细想,只是放任关系往模糊的暧昧的地方发展。
这个密码箱,戳破了他的越界。
傅铭川没接,从口罩下面嗡嗡的说话:“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那个箱子里面放的东西,不太方便被你看到。”
林景和看他神色,恍然:“是......你在意的人的东西,是吗?”
“......嗯。”
林景和没再说话,只是把温度计甩了甩递给傅铭川,拿着感冒冲剂出去了。
傅铭川靠在床头,把温度计含在嘴里。感觉自己说错了话,但一时又想不明白。
他的意思是,现在还不太好给林景和看到。他想循序渐进,等和林景和关系稳定了,再拿出来,也许林景和会好接受一些。
但是林景和可能理解的不是这个意思。
过了一会儿,林景和端着冲好的药,手臂上搭着一条毛巾进来。傅铭川心神不定,拉下口罩把药一饮而尽,悲壮的仿佛林老师端来的是鹤顶红。
林景和面无表情,接过碗,把被子拉到傅铭川肩头盖好,又把凉毛巾搭在傅铭川额头上。
“38.5°。”林景和举着温度计看,皱着眉头,“得吃点退烧药了。”
傅铭川本想说这点温度抗一晚上就好了,但林老师现在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他莫名的不敢说话。
于是傅铭川手里又被塞了一杯热水和一粒退烧药。
“能不能不吃啊。”傅铭川捏着药,苦着脸看林景和,他下半张脸都捂在口罩里,额头上盖着毛巾,只有一双眼睛露出来,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可怜一点。
林景和瞪他一眼:“不能!”
为了逼迫傅铭川吃药,他干脆把药拈起来,举到傅铭川眼前。
没人知道傅铭川独自在海外闯荡,吃得下邪恶的外国大学食堂泔水,把冰美式当水喝,赶due的时候咽下跟同学一起做的留子黑暗料理面不改色,但唯独受不了吃药。
初三那会儿,暑假里他受了伤,要一直吃药。
他记得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为了哄他吃药,会在吃完药以后,给他塞一颗糖在嘴里。但是稍微长大一点儿,母亲的重心就放在和父亲一起忙工作上,十天半个月也不一定回家一趟。
所以那时候,他吃的药都是阿姨拿来的。
他那时候还是个怼天怼地怼空气的叛逆少年,非喊着苦不肯吃。阿姨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告诉他,夫人交代过,糖不健康,受着伤要忌口。不能吃。
他也不想为难阿姨,只能把药吃了。药很苦,从舌尖一直苦到心坎上。
刚才灌下那一碗感冒冲剂已经是傅铭川的极限了。现在还要再吞一粒药,傅铭川想想就舌根发苦。
傅铭川凝视了一会儿眼前的药片,药片也在凝视他。
林景和也是。
见傅铭川迟迟不动作,林景和凑近了,用眼神逼视他。
傅铭川把眼神从药上挪开,一向锐利淡漠的双眼里终于出现了一丝祈求的神色。
“好苦。”
傅铭川眨了眨眼,脱口而出。
林景和忽然觉得这句话很熟悉。他看着傅铭川的眼睛,这位年轻的科技公司创始人每天都是一副准备好在电脑前或者商务谈判桌上大杀四方的样子,眼神里像含着一把极锋利的小刀,哪怕笑起来,笑意也到不了眼底。又总是礼貌而沉稳,可靠到让林景和忘记他的年纪。他其实比自己还小三岁,若是在学校里,也只是刚刚硕士毕业。
但现在傅铭川被烧的眼睛微微发红,金边眼镜摘了搁在床头柜。一双狐狸似的眼半睁不睁,带点祈求的看着林景和,一下子显得柔和起来,看起来更贴近他的真实年龄了。
口罩和敷在额头的毛巾遮着大半张脸,唯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林景和在傅铭川眉眼之间仔细描摹,记忆深处一直在隐隐翻腾的画面终于在这一刻被勾出水面。
“是你!”林景和脱口而出,面前这双成年男人的眼睛和多年前那对少年人的眉眼重合,一样的锐利淡漠,但如今是成熟、客套而疏离的,多年以前,却是如焚着暗火的一双幽暗瞳孔。
九年前的夏天,林景和带着忐忑的心,乍一撞见这对眼睛,心里不由得一跳。明明是来做家教老师的成年人,却反而被才刚初三的小屁孩吓得心慌。
更何况,这小孩额头和下巴都包着绷带,只留了一对眼睛和半张嘴在外面,明明看起来滑稽的很,像个穿了校服的小木乃伊王子。
“少爷,这位是夫人为您请的家教老师。”王姨在旁边微微躬着身,那少年只是从手里的游戏身上抬起头来,冷冷的瞥了一眼林景和,又低下头去,像没听到一样。
王阿姨就保持着这个微微躬身的姿势,林景和则被晾在一边,两只手局促的揪着书包背带。游戏里的刀光剑影在奢华的巴洛克装修风格的书房里来回厮杀,把林景和杀得脸上滚烫。
前些天他在学校的兼职群里刷到一条找家教兼职的消息,对高考成绩和绩点要求都很高,还要求本省生源,男生。不过时薪比一般家教高不少。江陵大学里不缺学霸,但本省生源不多。漂亮的成绩单和教育学专业让林景和成功获得了这个职位。他出发前查地才知道,要去的地方是江陵市著名的河西富人区,甚至小区还是别墅。
林景和下了地铁,顶着烈日骑共享单车,差点晒中暑。好不容易到了,保安又告诉他门口共享单车禁停,让他骑到附近的停车点放好再来。
林景和听了眼前一黑,只好又吭哧吭哧的骑过去放了车走过来。
一个穿着优雅得体,看起来很和蔼的中年女人站在门口等他,见了他就很有礼貌的叫他林老师,尊敬的有点吓人。
林景和晒红的脸更红了,连忙说:“您叫我小林就好!”
她领着林景和往门口走去,别墅区绿化做的比公园还好,高大整齐的林荫树投下深绿的树影,小区里比外面凉爽好几度。林景和一边在心里暗暗称奇,一边恭敬的跟着中年女人走着,听她介绍自家孩子。说在江陵外国语中学上学,很聪明,就是比较叛逆,对学习不上心,要麻烦林景和了。
林景和嗯嗯点头,心想学生家长有钱又上心,自己只是个大一学生,压力好大......
到了以后,林景和被她领进门,别墅里富丽堂皇,真的跟电视剧里演的有钱人家里一样。林景和不好意思多看,去书房的路上,林景和瞥到的走廊和大厅都像在发着金光,闪的林景和眼都睁不开。
孩子视力肯定不好。林景和心想,天天在家里被这么闪,眼睛得闪花了。
进了书房,中年女人忽然一改刚才温柔和蔼的样子,脸上挂上一张微笑的面具,吓了林景和一跳。
她不紧不慢的敲了房门三下,带着标准化的笑说:“少爷,可以进来吗?”说完,没等里面回答,就推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