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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守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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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昭最终忍无可忍,几乎是半强迫地将夏柏塞进了车里,目的地是城郊一个安静的私人心理诊所。
“别人给我推荐的,说这位老太太是这方面真正的权威。”贺昭一边开车,语气是罕见的严肃,“柏爷,算我求你,进去聊聊。你再这么下去,人没找到,自己先垮了。”
夏柏靠在副驾上,目光空洞地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没有反驳。他垮不垮,又有什么要紧?那个需要他“好好”的人,已经不在了。
诊所布置得异常温馨,空气里有淡淡的檀香和咖啡混合的味道,柔软的沙发几乎能将人吞没。接待他们的是一位头发银白、面容慈祥的老医生,姓温。她的眼神平和而包容,带着一种能让人卸下心防的温暖力量。
贺昭简单说明情况后便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夏柏和温医生。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夏柏垂着眼,双手交握放在膝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该说什么?说他弄丢了他的爱人?说他的爱是假的,是建立在另一个逝去生命的阴影上的?说他活该?
巨大的痛苦和羞耻感像巨石堵在喉咙口,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温医生并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偶尔端起茶杯轻啜一口,目光始终温和地落在他身上,带着全然的接纳。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最终,夏柏只是极其疲惫地、彻底放弃般地闭上了眼睛,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温医生了然地轻轻叹了口气。
“没关系的,”她的声音柔和得像午后阳光,“第一次来到这里,沉默就是最好的语言。我感受到了你的痛苦,这就足够了。”
接下来的时间,夏柏近乎自虐地遵循着每月一次的会面。
过程缓慢而痛苦得像剥皮抽筋。
在温医生温和却不容回避的引导下,他被迫一次次地回溯那个他不愿触碰的、关于夏杨的夏天。那些被刻意尘封的细节、尖锐的悔恨、和无力的愤怒,第一次在一個安全、不被评判的环境里,被血淋淋地摊开。
他开始在深夜的失眠里,怔怔地看着天花板,机械地、一遍遍地在心里进行着那场迟来了太久的剥离。
夏杨是夏杨。
小渡是小渡。
夏杨已经永远停留在了十六岁的夏天,带着未劲的人生和孱弱的心脏。
小渡挣扎着活到了现在,身体孱弱,灵魂却有着野草般的韧性。
他对夏杨的遗憾,是兄长未能尽全力的守护,混合着死亡的永恒放大效应,成了心口一道无法愈合的溃烂伤疤。
他对小渡的渴望,是爱人间炽热的吸引与占有,却可悲地被前者的伤痛扭曲成了偏执的控制。
他试图用禁锢小渡的方式,去填补那个关于夏杨的、永远填不满的黑洞。
这是对两个人的同时背叛。
认知到这个真相的瞬间,他在一次治疗中猛地弯下腰,干呕起来,额头上渗出冰冷的汗珠。温医生只是默默递过纸巾和水杯。
恶心。对自己那混浊不堪、自欺欺人的爱感到无比的恶心。
然而,当那场艰难的心理手术进行到尾声,当“夏杨”和“江岁声”在他的认知里终于被一点点剥离开,露出各自清晰而独立的模样时,一种更加清晰、却也更加尖锐的痛苦浮现出来。
剥除了对弟弟的补偿心理,剥除了那令人窒息的控制欲,剥除了所有扭曲的投射之后……
他发现。
他依然爱着江岁声。
爱的不是他那易于引发保护欲的病弱,不是他那温和顺从的性情。
他爱的,是那个人身处自身命运的狼藉与桎梏中,却依然笨拙而执着地、一次又一次试图踮起脚去触碰光明的样子。
他爱他镜头下失焦却蓬勃的生命力,爱他咳得眼尾发红却还想着要去拍一场风的浪漫,爱他在玻璃罩子里望向窗外时、眼底不曾真正熄灭的向往。
他爱的,是那个灵魂本身的光芒。
而他,却差一点亲手掐灭了那道光。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救赎,而是更深一重的、近乎绝望的悔恨。
他失去的,从来不是一个需要他照顾的病人,一个用以填补遗憾的替代品。
他失去的,是他独一无二的、闪耀着生命力的星星。
温医生看着他被巨大的悔恨淹没,轻声开口:“意识到爱本身是真实的,是很好的第一步。但现在的你,拿什么去爱他呢?”
这个问题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插入了夏柏混乱的心锁,却暂时无法转动。
拿什么去爱他?
他不知道。
他只有一身的伤痕、满心的悔恨,和一套早已被证明是错误、只会伤害对方的“爱”的方式。
接下来的几个月,夏柏近乎偏执地投入到这场漫长而痛苦的心理重建中。他不再抗拒,而是主动地去挖掘、去剖析。每一次会面都像一场没有麻醉的手术,他清醒地看着温医生引导他,将那些扭曲的情感联结一根根挑断、剥离。
过程血腥而痛苦,但切口却在慢慢愈合。
当他终于能够不再带着窒息的愧疚感去回忆夏杨,当他想起小渡时,心脏首先涌起的不再是恐慌的控制欲,而是清晰的、为那个人本身而跳动的情感时——
温医生在一个午后,给他倒了一杯茶,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夏先生,我们的咨询,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了。”
夏柏端着茶杯的手顿住了。
“你心里的‘阴霾’”温医生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已经散开了很多。”
她顿了顿,目光睿智而平和:“剩下的路,要你自己去慢慢走。”
夏柏沉默着,点了点头。
他站起身,郑重地向温医生鞠了一躬:“谢谢您。”
温医生微笑着接纳了:“记住,爱不是束缚,是守望。当你真的准备好了,或许可以试着用全新的方式,去告诉他。”
夏柏离开了诊所。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他并没有立刻去“找回”小渡。他知道自己远远没有准备好,更不配去打扰。
他只是开始了一种沉默的“守望”。
他卸载了所有可能用于定位或监控的软件,切断了那些不光彩的触角。他唯一保留的、与小渡世界的连接,是一个无人知晓的小号,静静地关注着那个已经更名为“江岁声-摄影”的微博。
然后,他就像一个最普通的、被才华吸引的粉丝,隔着屏幕,看着他的星星如何一步步绽放出越来越耀眼的光芒。
他看到小渡拿到了那个他们曾一起期盼过的奖项,但获奖作品不再是《海》,而是一组充满力量与希望的、记录残障人士运动的照片。报道里,小渡站在台上,清瘦依旧,但脊背挺直,眼神清亮而坚定。
他看到小渡的工作室从籍籍无名到崭露头角,接到越来越多的合作。他看到他的镜头从孤独的内心表达,转向更广阔的社会与人间烟火。每一张新作都灵气逼人,带着一种挣脱枷锁后的自由和生命力。
那些夏柏曾经为他铺就的奖项和人脉,或许是一个起点,但真正让他声名鹊起的,是他自己再也无法被掩盖的才华和独特的视角。
夏柏看着屏幕上那个发光的人,心脏会细细密密地疼,却又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骄傲。
这是他爱着的人。
如此优秀,如此自由。
他无数次点开私信的对话框,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却一个字也打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
“恭喜你”?太轻飘。
“我很想你”?太可笑。
“我变了”?连他自己都无法确信。
他只能一遍遍地看着那些照片,仿佛透过它们,能触摸到那个人炽热的灵魂。他通过工作室公开的邮箱,匿名购买了小渡的几幅作品,挂在公司办公室里,日夜相对。
这是他唯一被允许的、靠近的方式。
两年时光,就在这沉默的守望中悄然流逝。
他看着他的挚爱越来越耀眼,如同星辰攀升至他几乎无法仰望的高度。
而他,只是站在原地,清理着自己留下的废墟,学习着如何真正去爱一个人。
不靠近,不打扰。
只是看着,等着。
等着一个或许永远不会来的,重逢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