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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灵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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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比预想中拖得更久。冗长的视频会议结束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夏柏捏了捏眉心,压下眼底的疲惫,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手机。
屏幕干净,没有新的消息或未接来电。
一种细微的不适感,像冰冷的蛛丝,悄然缠上心脏。
他加快了动作,几乎是有些匆忙地收拾好东西,拒绝了Vicky共进晚餐的提议,独自驾车驶入晚高峰的车流。一路上,那种莫名的焦躁感非但没有平息,反而随着距离的缩短而愈发清晰。
他需要一个拥抱。需要将那个温软的身体嵌入怀中,需要嗅闻他发间淡淡的、属于自己的沐浴露香气,需要用切实的触感来驱散这一天积攒的疲惫和那丝无来由的心慌。
“小渡?”他推开家门,声音比平时提高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回应他的,是一片过分的寂静。
玄关的灯亮着,是他设定的回家模式。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他精心挑选的香氛味道,一丝不差。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整洁,有序,冰冷。
“小渡?”他又叫了一声,脱下鞋,快步走进客厅。目光扫过沙发、餐厅、开放式厨房。
空荡。
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那丝冰冷的蛛丝骤然收紧。
也许在卧室睡觉?他试图用合理的推测安抚自己,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加快,几乎变成了疾走。他推开卧室的门。
床铺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窗帘紧闭,房间里昏暗而寂静。
没有人。
书房、客房、甚至浴室……他像一头逐渐被恐慌激怒的困兽,在自己一手打造的、无比熟悉的领地里徒劳地转着圈,寻找那个本该乖乖待在这里的身影。
每一次推开一扇空无一人的门,他心头的火气就蹿高一分。
他又擅自出去了?又不听话?
他的身体才刚刚好一点。
怒火混合着一种被违逆的失控感,灼烧着他的理智。他甚至已经想好了,等找到人,必须要更严格地……他的思绪戛然而止。
他的目光定格在卧室的床头柜上。
那里,原本只放着一盏设计简洁的台灯和一盒纸巾。现在,台灯下,多了一样东西。
一张照片。
旁边,是那张他亲手给的、象征着无限额度与绝对掌控的黑色副卡。
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将他所有翻腾的怒火和焦躁彻底浇熄,只留下刺骨的寒意和一片死寂的茫然。
他几乎是僵硬地走过去,脚步虚浮。
首先拿起的是那张副卡。冰冷的塑料材质,边缘锐利。它被放在这里,像一个无声的、冰冷的嘲讽。斩断得干干净净。
然后,他的手指颤抖着,拈起了那张照片。
是《海》。
那张他无比熟悉的、曾在电脑屏幕上凝视过片刻的照片。墨蓝的浪,破碎的月华,孤独的礁石,模糊璀璨的城市光带……以及,取景框一角,他被海风吹拂的衣角和他搭在膝盖上的手。
那个他精心安排的、充满占有欲的夜晚。那个小渡眼中纯粹浪漫、捕捉到了“风”的夜晚。
此刻,这张承载着爱与回忆的照片,像一块冰冷的墓碑。
他的指尖冰凉,一种巨大的、灭顶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他几乎是屏住呼吸,机械地、缓慢地,将照片翻了过来。
背面,一行清瘦却坚定的字迹,是用他书桌上那支小渡偶尔会用来画速写的软笔写的:
「我终会自由,也祝你走出阴霾」
「哪怕我们都要付出代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空气被抽干,声音彻底消失。夏柏的瞳孔剧烈地收缩,又猛地扩散开。他死死地盯着那行字,每一个笔画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自由,阴霾,代价……
“阴霾”。
这个指向性明确到残忍的词,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穿了他所有自欺欺人的伪装,直刺入心脏最深处、那个名为“夏杨”的、从未愈合过的溃烂伤口!
他知道了。
他什么都知道了。
他不是负气出走,不是闹脾气。他是彻底的醒悟,是看穿一切后冷静的、决绝的审判和告别。
那句“祝你走出阴霾”,比任何愤怒的指责和痛苦的控诉都更具毁灭性。它带着一种抽离的、近乎慈悲的洞察力,宣判了他的罪——他的爱,从头到尾,都笼罩在另一个逝去男孩的阴影之下。而他试图用来填补遗憾和悔恨的“补偿品”,清醒了,并且不要他了。
他猛地弯下腰,用手撑住冰冷的床头柜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的颜色。
另一只握着照片的手,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巨大的、撕心裂肺般的绝望,像海啸般瞬间将他吞没。那不是愤怒,不是不甘,而是某种更深层的、彻底的崩塌。他失去了抓住什么的力气,甚至失去了发出声音的能力。
他就那样佝偻着站在那里,像一尊瞬间被风化的石像,只有剧烈颤抖的肩膀和压抑的、破碎的喘息,证明着他还活着。
他能做什么?
去找他?
把他带回来?
然后用什么理由?继续用“为你好”的谎言,去禁锢一个已经彻底看透你、并且亲手撕毁了这份“好”的人吗?
绝望之后,是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空洞。
他慢慢地直起身,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没有焦点。他一步一步,机械地走到床边,缓缓坐下。照片从他无力松开的手中滑落,飘落在深色的地毯上,正面朝上,《海》的景色依旧静谧而浪漫,讽刺到了极点。
他抬起手,下意识地向身旁揽去——
指尖触碰到的,只有冰冷而平整的床单。
空的。
他捞了一把空气。
这个每晚都会重复的、习惯性的动作,此刻却成了最残忍的刑罚,精准地提醒着他,那个温顺地蜷缩在他怀里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巨大的失落感和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
果然离开了,果然。
他维持着那个徒劳的伸手的姿势,久久地,一动不动地,坐在一片死寂的、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家”里。
从那天起,失眠成了常态。
宽大的床上,另一边总是冰冷的。他会在深夜无意识地翻身,手臂习惯性地向身旁揽去,每一次,都只会捞到一片虚无的、冰凉的空气。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会像一根尖刺,瞬间将他从混沌的睡意中刺醒,心脏像是被猛地攥紧,清晰地重温一遍失去的剧痛,然后便是长达数小时的、睁着眼到天明的清醒。
他开始回避回到那个公寓,那里充满了无处不在的、关于另一个人的痕迹和记忆,安静得令人发疯。
他更多地待在公司,用近乎自虐的工作量填充所有时间,或者干脆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凑合一夜。但即便如此,在那些会议间隙、文件批阅的停顿之时,那行清秀的字迹总会猝不及防地闯入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窒息感。
贺昭是最先察觉到他不对劲的人。
“柏爷,你最近什么情况?”一次项目会议后,贺昭堵住他,皱着眉头上下打量,“脸色难看得跟鬼一样,魂不守舍的。又连续熬夜了?”
夏柏只是面无表情地推开他,声音沙哑:“没事。”
“没事个屁!”贺昭跟在他身后,不依不饶,“你这状态不对头。比咱俩大学刚认识那会儿……看着还瘆人。”
大学刚认识那会儿。
那是夏杨刚刚去世不久的时候。夏柏整个人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只剩下偏执和冰冷的行尸走肉。
贺昭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那些黑暗的、他不愿回首的画面汹涌而至。他猛地停住脚步,脸色在走廊冷白的灯光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贺昭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讪讪地闭了嘴。
几天后,贺昭从林砚那里,得知了江岁声离开的消息。
他愣了半天,才猛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他终于明白,夏柏眼底那死寂的绝望从何而来。
那不是疲惫,那是又一次的……彻底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