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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抉择 ...

  •   刻意维持的轻松并没有持续多久。

      或许是江岁声的温和与安静让她放下了心防,或许是积压了太久的思念需要找到一个出口,夏母的话题总会不自觉地、一次次地滑向那个早已不在人世的孩子。

      “柏柏小时候皮得很,倒是夏杨那孩子,从小就乖,身体弱,总是安安静静地自己看书……”

      “这房子啊,还是当年单位分的,小了点儿,但以前他们兄弟俩挤一个房间,感情好得不得了……”

      “要是夏杨还在,也该……”

      每一次,夏父都会用眼神或轻微的动作制止她,夏母也会立刻意识到失言,讪讪地停下,努力将话题扯回当下。但那双经历过丧子之痛的眼睛里,是无法掩饰的悲伤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提醒——提醒着自己,也提醒着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不要忘记,不能忘记。

      饭桌上的气氛变得无比压抑,美味的菜肴吃在嘴里,也仿佛失去了味道,只剩下沉甸甸的苦涩。

      江岁声安静地吃着饭,回应着长辈的问话,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了,又酸又胀。他终于明白夏柏那份深入骨髓的控制欲和恐惧源于何处,也明白这个看似普通的家庭,多年来一直笼罩在怎样一种无声的、巨大的悲伤之下。

      而坐在他身边的夏柏,却始终神色如常。他会给母亲夹菜,会接父亲的话,会平静地回应那些关于夏杨的、破碎的回忆片段,仿佛这一切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家庭闲聊。

      他太习惯了。

      习惯了这个家里无处不在的、属于另一个人的痕迹,习惯了母亲随时可能爆发的思念和失言,习惯了将所有的情绪压在冷静的表象之下,独自消化那份沉重的、名为“幸存者”的愧疚与责任。

      江岁声垂下眼,握住夏柏的手。

      夏柏,才是一直生活在那个用愧疚和思念筑成的、无声的玻璃罩里的人。

      饭后,夏柏站起身,对父母轻声说:“我带小渡去我房间看看。”

      夏母连忙点头,眼神里还带着一丝未散尽的哀伤和小心翼翼:“好,好,去吧。房间里都收拾干净的。”

      夏柏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推开门,一股淡淡的樟木和旧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张书桌,一个书架,一张上下床。

      然而,这里与其说是夏柏的房间,不如说更像一个精心维护的、属于另一个人的纪念堂。

      书桌上没有电脑,反而摆放着一些航天模型和几本翻旧了的科幻小说。书架上的书也大多是青少年读物和科普书籍,排列得一丝不苟,一尘不染。床铺整洁,但床头柜上却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是夏杨更小时候的照片,笑得腼腆。

      这个房间里,几乎找不到一丝夏柏生活过的痕迹,反而处处充斥着夏杨的影子,被一种近乎残忍的保存方式留存着。

      夏柏走到书桌前,手指无意识地拂过那艘航天模型的翼尖,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我妈她……不是故意的。只是这么多年,习惯了。你别往心里去。”

      江岁声摇摇头,没有说话。他不是往心里去,他是被这种无孔不入的、沉重的纪念方式压得有些透不过气。

      他看着夏柏站在这个充满弟弟痕迹的房间里的背影,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夏柏不仅仅是“习惯了”母亲的失言,他是习惯了整个生活重心都围绕着那个早逝的弟弟旋转。

      他似乎成为了并不幸运的幸存者。

      “十三年了。”夏柏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转过身,背靠着书桌,看向江岁声,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他对这个家……影响太大了。大到我有时候会觉得,我后来所有的努力,好像都是为了替他活他没活完的那一份。”

      江岁声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发紧。他心疼夏柏,心疼他看着爱的人被病痛一点一点折磨,直到生命耗尽。

      之后亡者将如同投影一样散逸在生命的每一刻里,将活人也磨的不得安生。

      但除了心疼,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现实的顾虑,如同潮水般迅速淹没上来。

      三年前,仅仅是夏柏一个人投射过来的、混杂着对弟弟影子的期待和控制,就足以让他窒息逃离。而现在,他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夏柏,而是一整个被巨大创伤扭曲了的家庭,一个用了十三年时间都无法走出的悲伤泥潭。

      他不是救世主。他没有义务,更没有自信,能去治愈这样一个深可见骨的伤痕。他甚至害怕,一旦靠近,自己会不会也被这无尽的悲伤吞噬,再次失去好不容易找回的自我和呼吸的空间。

      他垂下眼,思绪纷乱如麻。

      就在这时,夏柏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他的沉思。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卸下所有重负后的坦诚:

      “别怕。”

      江岁声抬起头。

      对上那双总是过于冷静的眼睛,此刻像是被水洗过,清晰地映着窗外渐沉的暮色,也映着他的样子。挺直的鼻梁投下小片阴影,下颌线绷得有些紧。

      他整个人像是被一层极淡的、却无法驱散的雾气笼罩着。

      此刻,这层雾气似乎散去了一些,露出了底下从未示人的、柔软的內里,反而让他看起来更加真实,也更加令人心折。

      夏柏看着他,目光深邃而清澈,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的顾虑和恐惧。他缓缓走近,直到两人之间只剩下一拳的距离。

      “我带你来这里,不是要你承担什么,或者拯救谁。”他轻声说,每一个字都敲在江岁声的心上,“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从何而来。”

      他的目光细细描摹着江岁声的眉眼,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让你看看,我的爱,我的怕,我所有的不安和偏执……它们的源头在哪里。”

      “之后,”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郑重,却也无比放松,像是交出了最后的底牌,“你的选择,我照单全收。”

      是留下,是离开,他都将坦然接受。因为他已经将自己最不堪、最沉重的过去,彻底摊开在了所爱之人面前。再无隐瞒。

      江岁声望着这双眼睛,里面盛满了理解、等待,和一种历经千帆后的平静。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他沉默着,伸出手,轻轻地抱住了夏柏。

      这是一个不带任何情欲的、纯粹的拥抱。是安慰,是心疼,也是……一种无声的回应。

      夏柏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将下巴轻轻抵在他的发顶,收紧了手臂。

      两人在弥漫着旧时光气息的房间里,静静相拥。

      过了一会儿,江岁声轻轻松开手,低声道:“先回家吧。”

      “好。”夏柏没有任何异议。

      回程的路上,车厢里很安静。夕阳给城市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晕。江岁声一直看着窗外,直到车子临近小区,经过一家熟悉的甜品店。

      他忽然开口:“停一下车。”

      夏柏依言将车缓缓停在路边。

      “我想吃点甜的。”江岁声说着,解开安全带。

      “我去买。”夏柏立刻说道,也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要什么?”

      “栗子蛋糕吧。”江岁声看着窗外甜品店明亮的橱窗,轻声说。

      夏柏推门下车,低声应道:“好。”

      他看着夏柏高大的背影穿过马路,走向那家温暖的甜品店,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江岁声靠在椅背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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