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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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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安眠,狂乱止息。
沉重的眼皮抬起又闭合,房间里没有一丝光亮。
失去光,人类连昼夜都无法判断。时间混沌,空气凝滞,是脱离世界的真空。
真空保鲜。
江行平稳呼吸着,抬起僵化的手尝试触碰嗡嗡作响的闹铃。
丧尸出土般踢翻盖被,用开始恢复知觉的手敲打脑门,就像小时候修理电器那样,啪啪,两巴掌就能修好宕机的大脑。
总该再做些什么。时间不够,想做的事情太多,怎么算都不够。江行忘了是几点睡着的,只记得依旧是一个漫长的夜晚,漫长到他一个人可以做完很多事情。
人必须睡觉。睡不着也要睡,即使只是闭眼躺着也要睡。
江行睡不着,吃褪黑素也没用。一个被折磨到头的人会开始适应,他任由思绪狂乱,脱离真空的躯体,在夜晚经历一场无声风暴。
等太阳升起,风暴止,再入梦。
他今天得回家。
前方即将到达目的地,目的地已到达,导航结束。
现在是14时12分。
江行摘下的手表重新戴回手腕,解下安全带,把副驾上放着的首饰盒随手揣进了上衣口袋。
车子停在了宜春书店的后院,除了住在这里的人,没有外人会来。
抬眼望去,成串的紫藤缀满了小小的廊亭。
其实比起廊亭更严谨来说,是随手支起的架子,并不算精细,只是盘错着紫藤显得愈发坚实蓬勃。
郁郁葱葱的紫藤簇着褪色的门头,“宜春”二字更是变得不起眼。宜春书店很小,挤在两边的大字广告牌之间,凭借独一份的生命力野蛮生长。
一到四月,大簇大簇的紫就成了它的招牌。
江行正大光明地进门,书店并没什么人,入眼就是放在收银台边的相框。
相框里裱着的是,江隐送给书店主人周宜春的一句诗: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
这是一段发生在1998年的故事。
是周宜春和江行重复过很多次的过往。
那天她正在门口扫地,早餐店的活忙到中午也就差不多了,原本想着扫完地就准备收摊子,可有个人坐着硬是不走。她扫了一圈,其他桌子都收得差不多了,他也还是不走。
那个年代的人,总带着单纯的戒备,怯生生望过去,只要对方说一句自己不是坏人,就会信了大半。更何况是一个长相卓越的年轻人,即使是个男人。
周宜春下午还有事,可她还是过去给那人添了杯茶。再后来,江隐就送了她一封信。
“要不是看他长得好看,就他那木头一样的性子,我都不会收的。”周宜春说起这段抑制不住地嫌弃,但一看眉眼却是笑的。
这信……她还以为能像书里那样,收到一封缱绻柔情的诗,结果一打开就写着这两句。一查还不是自己写的,拿着人家李白的诗就这样送了过来。
那时,江行也是第一次听到这首诗。只一遍,他就发现诗里面有妈妈的名字。
周宜春笑了,说原本她是有点失落的,直到看到了后面他没抄进去的两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
再后来江隐又来约她去看电影,看《泰坦尼克号》。说起来又觉得好笑,周宜春在电影放到半程,就忍不住在心里暗骂江隐太轻佻,带她来看这种东西。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这已经是删减过后的。她只是凭借着本能,抱着手悄悄和另一侧坐着的周隐拉开距离。
后面看着看着她就开始落泪,大颗大颗的眼泪砸湿了周宜春最爱的红色外套,也擦湿了她的手。在露丝跳下救生船,两个人在末日降临的最后时刻,拼命奔向对方开始,泪流不止。
突然,手里被塞进了一条丝巾,她偏头看了眼边上的人,他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前面。没有流泪,也没有逗弄流泪的她。
他不是杰克,她也不是露丝,周宜春觉得他像那沉寂的夜。
那一刻,周宜春又觉得,大概可以先原谅一下江隐。
再后来,周宜春抱着江行,在新栽的紫藤树边聊起这件事时,江隐已经离开了三年。六岁的江行也只记住了那棵,看起来近乎枯萎的树叫紫藤。
“你怎么回来了没提前和我说一声啊?”
周宜春拎着水壶走出门,正撞上杵在门口的江行。
说实话,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是江行,差点都准备去拿藏在后院的花铲防身了。独居女性防身术她没学,难免有些怯场。
活到老学到老,她觉得有必要备一些防身器具了。
江行听到声音笑了笑,把相框放下后走上前轻轻揽过面前的人。环住比他矮了一头的妈妈,还发现了一根没被藏好的白发。
白发的出现,对于一个爱美的女人而言是残忍的。周宜春爱美,即使她从来没说过。记忆中的她总是盘着干练的丸子头,每一根头发都梳得一丝不苟,裤子衣服总是最寻常的那几件,柔软又破败。穿着脏了也不可惜的衣服走路生风。
周宜春个子不高,整个人被江行圈得密不透风,一边还不忘把右手提溜着的水壶伸远些,怕碰翻了撒着人。
“后面我会很忙,没时间回来了。有空就回来了,你还不欢迎我啊?”江行顺手接过妈妈手里的水壶,转身到门口准备帮着浇花。
“唉!先别浇,这水我是先接出来散散氯的,要等傍晚才浇。”
周宜春一把拦下江行,指挥着他把水壶放到墙角。
“这水还要晒太阳?”
刚放好水壶站直身的江行,从口袋里把首饰盒拿了出来,毫无惊喜地就这样直愣愣把盒子递给了周宜春。
“又是金子?”周宜春笑得眉眼飞舞,没有一秒犹豫把镯子取出来戴在了手上。
“你别又带几天就收起来了,送你了就戴着吧。”
“财不外露,而且戴着我不方便干活。”周宜春说完,又转到了江行待几天的问题。
“三天吧,后面我还要去南城拍戏。”
“拍的什么戏?”
“上班。”
“上班也能拍电影?也不谈个恋爱什么的?”
“拍戏不谈恋爱。”
江行没想到周宜春会扯到这个话题上来,完全不是他爱听的话题。但是偏偏周宜春打开了话匣子,揪着恋爱的话题变得絮絮叨叨。
“你也到了找一个的年纪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生你了。找个人陪你,每天这样东奔西跑的也能有个着落。”
“我这职业不方便找女朋友。”江行想来想去,这个借口是最为通俗的,周宜春接受的可能性也会更大。
拥有一套完整传统观念的周宜春毫不在意,自如地反问:“怎么?你一辈子干这个,就一辈子不结婚?”
“再等等吧。”不想再在这种问题上争论的江行,揽过妈妈的肩膀,轻哼着,“我饿了。”
“今天想吃什么,我现在去买菜。”周宜春上下看了看江行,也没打算戳穿他的小九九,拍开他的手,挎上手提包已经准备出门了。
“店不开了吗?”江行知道周宜春是个急性子,但是店都不管了是不是也太急了。
“你看着呗,现在没几个人来书店。”说话间周宜春已经迈出了店门。
被留下的江行又退回了屋内。
宜春书店说是书店,某种程度上更像是私人书房。
书架的排布紧凑,并没有给顾客留下过多的选购空间,更别说全都按照周宜春喜好,进行排布的书籍分类。甚至最显眼的位置摆放着一整面书架,都是她选出来的,想要分享给他人的作品。
江行从妈妈看过的书里随手挑了本,坐进柜台里,等妈妈回来。
午后阳光斜洒在他身上,懒洋洋地连空气都变得温暖。
“太阳太大了。”
躲在树荫下,燕归半眯着眼下了个决心,大步流星往前走站到了太阳下。
“我们现在要去哪儿?”江行紧跟在后,问。
思维跳跃到,他完全猜不透燕归的行动目的是什么。
“哪儿都可以,只要不在这儿。”江行背着吉他继续追着。
燕归脚步不停,拿着早上抽中的道具喇叭大步向前。
“不管目的地了吗?他们说我们要自己赚路费赶到路演地点。”
“他们连地址都没告诉我们。”
“但是提示信息上写着“南”。如果是南方,以节目组的设置来说,最后肯定是能完成任务的。距离应该不会超过20公里,所以……”
“所以我们现在自由了。”说罢,燕归眨了眨眼,鬼马精灵。
江行甚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自由?在录制过程中谈论自由吗?唯一能让江行咂摸出自由滋味的就是破坏。
破坏规则,破坏路线,破坏期待和所有的预设。
一匹脱缰的野马,正在走向自由,没有任何停下的迹象。身后亦有共犯。
燕归和江行是抽签抽在一起的,其他四个人也是两两一组。按照节目要求,三组人需要分别根据抽签内容,到达集合地点。如果没有按时到达,则需要在广场上办作玩偶,宣传他们将在8月1号发布的出道专辑。
“可是任务不管了吗?”江行依旧追问着他。
“我们逃跑吧!”
“啊?”江行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这是在选择项里的答案吗?
“我们直接去路演吧。反正最后目的都是为了宣传,我们直接去宣传不就行了,为什么还要去玩脑筋急转弯找线索去目的地呢?”
那天脱缰的野马,带来了自由的风。
“我们去万成,这边走过去大概15分钟。”
燕归的眼睛闪着光,没有人会拒绝这样一双眼睛,至少江行做不到。
而两个跟拍PD却是有口难言,只能一味跟随。那天他们有很多个瞬间,想要停下来通知导演组他们的计划,可他俩的动作太快,甚至没有给他们停下分神的机会。
“江行,你说将来我们有机会,是不是可以一起路演,就在路边。你弹吉他,我唱歌。”
燕归看到一家文具店,径直走进去买了几张卡纸、黑板笔以及双面胶。
“未来还长,总有机会的。”江行跟他身后付了钱,“不过你把路费全都拿来卖这个做什么?”
“写个广告牌。”燕归蹲在花坛边上,撕完纸又重新贴在纸板上,“我俩这组合临时取什么名字?”
纸板是燕归问碰巧骑车路过的环卫工人买来的,一块钱一张,双方都觉得值当。
“江燕归时君亦归……”江行其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突然想到了这句诗。
燕归嫌弃得直倒牙,“你能别老文绉绉的吗?”
他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江行知道,他不止一次说过……这样真的很酸。
“那你取吧。”江行瘪嘴。谈不上高不高兴,只是会失落。
“你喜欢什么?”
“都行。”
“必须说一个。”
“洛神赋。”
“啊?”这个答案显然是超出燕归预想的,这得多装逼的人才能说出这种答案啊,“算了,待会儿别人说我们碰瓷曹植,欺负他不能找我们要版权费。”
燕归没有任何犹豫就把这个方案否决了。
“你看这个怎么样?”
燕归举起手上已经写完的牌子,写着大大的两个字母“XY”。
“缩写?我的X和你的Y?”江行想了想,“那为什么不是JY?”
“因为这个是‘小圆’的缩写。”
燕归知道江行会怎么想,他也是那样想的,但是当两个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他就突然不想承认自己有那个意思了,被曲解的意思,也让事情变得很有意思。就像他现在就觉得很有意思。
“这样的吗?”他当然知道燕归是什么意思,“我想到一个有意思的。”
这事儿拍板决定就在十分钟以内,取个名字的事情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人在就可以了。拿着笔在板子上描描画画了半天,江行才把板子展示给镜头。燕归一直靠在他身边,盯着他,画到一半他就猜到江行要写些什么了。
“二元方程求解。”江行轻轻念道。
“应该没有几个人会喜欢这个组合的吧。”燕归一脸深思地着看着江行,“真的会有人喜欢做数学题吗?”
“我喜欢。”
“那就这样。”
敲定了拍板了,两个人头脑一热,找了个河边架着喇叭就开唱。
临近正午,体表温度飙升四十往上的夏天。
梳着金灿灿背头的燕归站在树荫下,戴着墨镜拿着喇叭,是现实主义与赛博朋克的风格碰撞,是艺术的混搭呈现。
“妈妈看!有盲人卖艺!”一个还没人膝盖高的小孩,大喇喇指着燕归高喊。
被喊住的妈妈急忙攥住了小孩还直直指向燕归的手,另一只手连忙捂住他的嘴。这种场景上次还是在按年猪的时候见过。
男孩对于妈妈的激烈反应懵懵懂懂,视线从戴着墨镜唱歌的燕归开始,摇向把防晒衣拉高遮住脸的妈妈,最后东张西望地被拽开。
明显一顿的燕归,撤下了面前的喇叭,幽幽提议,“你要不来首二泉映月?”
这只是句玩笑,没成想江行抱着吉他拨了几个音,揉了揉弦,居然还真弹出了那个味道。这曲子以前没弹过,弹错了几个音全当试验,最后凄凄惨惨弹了几个小节,越弹越对味,越弹越入戏,一旁看着的燕归摘了自己墨镜替江行戴上了。
行头都配齐了,这场卖艺是手到擒来。
临近树荫下旁观的人零零星星站着,举着手机录制,可就是没人上前打赏点。两个人擅作主张的即兴路演,并不能得到与网上相同的声量反馈。
在现实世界,不认识他们的才是大多数。
弹完整首二泉映月的江行已经满头大汗,他看着身边还有围观的路人,没好意思摘下墨镜,抬头看向正拿着广告板扇风的燕归,无声询问下一步计划。
“你怎么这么大汗?”摸了一圈也没能从身上摸出一张餐巾纸的燕归,解下了挂在裤腰装饰的丝巾递给了江行,让他把汗擦一擦。
“没事儿,我本来就容易流汗。”
本来已经把手放在了自己包里的餐巾纸上,他还是接过这条红丝巾,仔细叠成个小方块擦去满脸的汗。
“你说为什么现在没人打赏呢?你弹得多好啊,谁都听得出来是什么。”摇着纸板的燕归坐在江行身边,把扇动的风分了大半给他。
“可能因为,现在的人不带现金出门。”
被提醒的燕归一拍大腿。“我忘了这茬了。”
“我们要去下一个地点吗?”
“你要喝水吗?”
“我们吃午饭去吧。”江行看着燕归快要流进眼睛里的汗,抬手用指尖轻轻抹开,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天气很热,录制期间不能说抱怨的话。他只是弹琴给个伴奏,燕归却是结结实实唱了三首歌,到现在为止还没喝过水。该休息一下的。
没来得及反应的燕归,摇纸板的速度越来越快,看着江行收拾摆在地上分文未入的吉他包,嘟嘟囔囔说着:“我俩五十的经费只剩下二十七了,大概能吃个沙县,吃完就不剩什么了。”
“先吃饱,后面的事情后面再想办法。”
市中心的位置,他们绕到了居民区的小巷子才敢进店。可一看墙上挂着的价目表,又变得纠结,几乎全是十五往上的标价,唯一便宜的就是馄饨和素面。
于是,江行点了碗十元的馄饨面。燕归和江行一样。
江行还买了三瓶矿泉水,其中递给了两位摄像大哥。本来想买四瓶的,可钱不够了。
“不好意思哥,经费有限。辛苦你俩在太阳下站那么久。”即使抱歉,他也只能给两瓶矿泉水。
燕归接过水仰头倒了一口,看着还在擦汗的江行,把水递到了他面前。什么话也没说。
同样什么话也没说的江行,接过水也仰头倒了口。
冷冽的水暂时浇灭了身体升腾的热气。
跳出安全圈的选择,必然会带来些不可控的后果。他们这时还没能意识到。
录制的时间地点是保密的,但是所有的保密,在遇到第一个粉丝开始就变透明。
路透。
跟着路透来附近碰运气的粉丝越来越多。
下午,他们在公园的角落发现了个露天KTV。五元四首,付钱点唱。设备专业,麦克风、音响、显示屏应有尽有。
其实也不是他们发现的,他们只是循声而来。抱着对广场舞阿姨的怀疑和期待前往,被新颖的露天KTV实实在在惊讶了一把。
“怎么办?我俩来赚钱的,他们也是来赚钱的。”燕归夹着自己精心绘制的广告牌,凑在江行耳边私语。
强忍着没动的江行,镇定开口,“等会儿我去协商一下,让我们唱两首。”
这个等会儿说具体点的话,就是等了两首歌的时间。等付了钱的大爷唱完气势磅礴的两首歌,等了个空场,江行才上前去聊的这件事情。
聊这个其实没什么难度,利用一下摄像头的存在,轻松谈了五块钱的。
这回的观众以一种诡异的速度聚集。在江行和燕归唱到第三首歌的时候,遮阳台外已经围满了人。
起初是真的偶遇的观众驻足,随后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刻意赶来,同时还有很多不明真相的路人停留。至于怎么分辨偶遇还是刻意,只要站在那个位置,就一目了然。
即使是工作日,因为看热闹的路人参与进来,看起来倒像是来了什么了不得的大明星。
人群中心的江行暗道不好。唱完最后一首歌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安全退场了。
“江行!”
“燕归!”
“好帅!”
“是明星吗?”
“谁啊?”
“再来一首!”
“新歌大卖!”
“歌手吗?”
“不认识的就别挤了!”
“别推我!”
人群中的呐喊往往是最为简短的,往往是一句明确的指令。
“安静!”江行高喊,“大家如果想听歌的话,可以关注一下Saturnus的新歌《当我拔出剑去拯救世界》!如果记不住歌名的话大家一定要记得‘拯救世界’!现在就能搜出来。”
“麻烦让一下!我们还有事情要忙,麻烦各位往两边站一下,留条路给我们!”
扯着嗓子喊的江行一手把燕归拉到了身后,开始尝试从人海中破开一条路。
“能合照吗?”一个女生问。
“看这边!”一位大哥高举着手机喊。
“五元四首!有想要唱歌的吗?”设备老板拿着麦克风,声音大到碾压人群的喧闹。
节目跟拍的摄像见势不对,聚到了艺人身边,手上的机器还没放下。
近处的手机几乎打到他们的脸上,远处高举着手机,尝试合影的路人也不在少数。
所有人都在忙,忙得一塌糊涂、混乱不堪。
直到后来他们才意识到,这点人根本算不得什么,放眼望去也就五十来个,两个人挣扎一番也能走。以后还有水泄不通的机场,也有万人满座的演唱会。
被追随也意味着被跟踪,所有的一切也算明码标价。
“甩掉了?”连拐好几个弯才彻底甩掉身后的人,燕归喘着气问。
不知道被谁摸了把腹肌、胸肌、臀大肌的江行脸色黑得吓人,理了理衣领又抻了抻衣角,沉眸拧眉。
“你没事吧?”
“刚刚不知道谁拽我了,我这衣服还是新的。你看看有没有拽坏了?”燕归说着还原地转了圈。
燕归本就穿得清凉,V领的衬衫短袖现在领口歪斜,大半锁骨和肩膀都露在外面,塞进裤子的衣角也散落出来。腰间的牛仔外套,也是堪堪挂着没掉。看起来不太好。
“没坏。”修长的手轻轻捻起对方歪斜的衣领,从圆滑的肩头扶正到锁骨的位置,江行的视线毫不遮掩,神态从容自若,“我现在给导演打个电话,摄像跟丢了。”
失控是江行最讨厌的情况。
他没有坦白,也绝不会坦白的事情是,他知道今天的目的地在哪儿。导演组的节目提纲摆在桌上,他翻过了。
他不在乎输,也不关心赢。
事情的发展怎样都可以,有趣就行。但现在事情的有趣超过了安全,他也该把事情导向正轨。
“刚刚路人给的钱加一起有一百四十五,我们现在不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紧攥着钱没撒手的燕归此时一算,没想到还是笔巨款。其实也就五个人给了现金,一百、二十、十、十、五,能拿出这些现钱也挺不容易的。
“嗯,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也不知怎么的,这些钱里一枚硬币都没有。
透过摇动的纸币,视线里的燕归也开始得意地晃动。
光彩被棱镜分割拼凑。眩晕。
他简直快要成为地球的第二颗卫星,公转、自转不停绕圈,失重、腾空,再坠落。
阿嚏!
江行被失重惊醒。
咄咄咄的声响从楼上传来,伴随着周宜春止不住的喷嚏。
大梦一场的江行揉揉眼睛,把看了几页的书倒扣在柜台,身后的时钟哒哒走动。
“妈!你回来了?没事儿吧?”
“没事儿,就是切洋葱切的,待会儿做你喜欢的番茄牛腩。”周宜春的声音混着刀敲菜板的声音传了下来。
挂在店里的钟很大很老,走动的声音也很响。江行看了眼墙上的时钟,最长的针一秒一动,推动着分针向9的方向前进,时针却像是停止在了4和5之间。
他甚至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看到的那本书是关于一个银行劫匪的故事,读了个开头。一个在开头就写明了失败的故事。
与此同时,他也暗自庆幸,在自己睡着的那段时间里,没有劫匪冲进来抢劫妈妈的书店。
不过小时候的课文告诉过他,偷书不叫偷,叫窃。如果真的有人需要来抢书的话,他想他大概也是一味沉睡罢了。这个年代还愿意看书的人,比小偷都少见。
晚饭摆上桌的依旧是三菜一汤,从小到大两个人一直如此。
“妈,我明天去看看爸。”
“嗯,明天早点去吧,下午有个小姑娘要来我店里看书。”
江行一直以为书店只是妈妈的说辞,谁也没真的指望它能招来什么顾客。他有些好奇妈妈的生活,开口问:“小姑娘是谁?”
“她是附近的学生,一放学就往我这跑,时间久了也就熟了。她和你小时候一样,老喜欢坐在书架最角落的位置,蜷在地上看书。
“你说现在地上这么凉,一小姑娘天天这么坐着对身体不好。然后我就给她找了个垫子,就你以前用的那个,小姑娘一下就哭了。
“那个时候我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了,就乱七八糟地安慰她,和她聊了很久。现在她和我算是朋友。”
周宜春说话间给江行盛了碗排骨汤,又顺手夹了好几筷子的鸡翅。
其实他并不喜欢被人夹菜,戳了戳那块油光水滑的鸡翅,江行还是送进了自己的嘴里。也不是不喜欢鸡翅,只是觉得别扭。
一种超出习惯界限的别扭。
春雨一下,所有的草都拼命抢着冒头。
上山的路被比人还高的草掩着,隐约透着条缝,江行实在很难把它称之为路。鲁迅说过,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探路者随手捡起树枝,挥作利剑,斩断前方拦路青鬼。
挥劈砍削,行云流水。偶被利爪暗刺撕扯,从泥泞沼泽里踏着尖石向上,他是没有盔甲的勇士,攀登没有明路的高峰。
峰高路陡,绿妖幽幽,四目之下皆是烟缠雾绕、深林蔽光。
周宜春跟在江行身后尽力避开挥动的树枝,暗自摇头。
等她以后去了,她也想留在这片山隅。
“呔!何方妖孽!”江行突如其来的戏瘾,终于演到了捉妖的这一步。
身后半步的周宜春,扶着膝盖向上爬着最后一步,马上就要见到江隐了。
一只野猫。
猫见着江行手里的树枝,在两人对上眼的瞬间急忙后撤,三两下就窜上了周围的大树。徒留在树下的两人,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它长什么模样。
“野猫吗?还是附近村里跑上来的?”
江行把带上来的水果和饭菜放在了墓前,问妈妈是否知道这只猫的来源。
愣在原地抬头看猫的周宜春也回了神,说是前两个月来还没见着,像是新来的。
猫不大,倒像是新生的。
回过神,她抬手帮江隐擦了擦脸上的灰,又扶起了一旁倒下的花瓶。插上了今早刚从树上摘下来紫藤。这会儿花上还带着晨露。
“乡下人还能埋在山里,死了还能看山看水,怎么也比钢筋混凝土规划的墓园来得好。墓园里一户挨着一户,拥挤得像是挤不动人的市中心。我不喜欢申都,这座小山就挺好。只是山脚的房子也没什么人住了,就留了几个我也叫不出名字的老人。好像太安静了。”
周宜春搭着江行一步一步下山,触景生情总忍不住多说两句。
“别人都说上山的路难走,可要我说,这下山的路才是一个不小心就要去见你爸了。”
“妈你能别说这种话吗?”
江行听着周宜春说想死的话说了太多年。江隐死了几年,周宜春就说了几年。这几年少了些,但也会像这样冷不丁蹦出一句。
他皱着眉头生气的时候,周宜春也总是笑笑说人都会死的,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周宜春很健康,是那种看起来能活一百岁的健康,笑起来更是年轻,完全看不出来死亡的气息。江行抿着嘴不再说话。
直到江行离开景城,周宜春总共给他做了六顿香辣鸡翅。每一天每一顿正餐都有,甚至在他准备开车去南城的时候还给他塞了一整盒鸡翅便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