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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黄土裹着香:陕地那些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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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解放”的车轮碾过陕西的黄土路时,风里的味道变了。不再是宁夏沙粒的粗粝,倒掺了些甜软的香——是路边梨树飘来的,花瓣碎碎的,落在挡风玻璃上,像谁撒了把碎雪。肖嘉木把车窗摇下来,伸手接了片花瓣,指尖捻了捻,笑说:“这地方的风都比宁夏温柔,像裹了层梨膏。”
我低头翻爷爷的日记,蓝布封皮沾了点沙,刚翻到新的一页,就见纸页边缘画了棵小梨,枝桠歪歪的,旁边写着:“陕西临潼,梨花开时,有人在树下卖茶,茶碗是粗瓷的,底儿印着‘平安’。”正看着,车头忽然颠了一下,肖嘉木赶紧踩了刹车,探头出去看:“是个竹筐,里面装的梨。”
路边蹲着个老汉,穿件灰布褂,裤脚挽到膝盖,露出沾着泥的腿。见我们停了,他赶紧站起来,手里攥着根梨枝,枝桠上还挂着片叶子:“对不住对不住,筐没放稳,没刮着你们的车吧?”肖嘉木跳下车,帮他把筐扶起来,我也跟着下去,才发现筐里的梨都带着点红,像抹了胭脂。“这是咱这儿的火晶梨,刚摘的,甜得很。”老汉说着,从筐里摸出两个,塞到我们手里,“尝尝,不要钱,就当赔罪了。”
梨皮薄得一捏就破,汁水流到手腕上,凉丝丝的。肖嘉木咬了一大口,含糊着说:“甜!比银川的冬果梨还甜。大爷,您这梨要运到哪儿去?”老汉叹了口气,蹲下来把梨摆整齐:“运到镇上卖,家里老婆子病了,得换点药钱。”他指了指远处的坡,“上面就是俺们村,就剩几户人了,年轻人都去城里了,就俺们这些老的,守着梨树过。”
肖嘉木看了我一眼,我点点头。他把筐里的梨都搬上车,从钱包里摸出两百块钱,塞给老汉:“大爷,这梨我们都要了,您别去镇上了,早点回家陪大娘。”老汉愣了愣,手里的钱捏得皱巴巴的,眼眶红了:“你们这娃,真是……”他没说完,转身从坡上的梨树下摘了把梨花,递过来,“这个你们拿着,插在车里,香。”
我们把梨花插在仪表盘上,车开起来时,花瓣飘了一路。肖嘉木弹着吉他,调子是新的,软乎乎的,像风里的梨香。“我想着,到了镇上,把梨分给镇上的人吃。”他说,指尖在琴弦上顿了顿,“张大爷说的‘为别人栽棵树’,咱们也能为别人递个梨。”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远处冒出片青瓦屋顶,是个小镇。镇口有棵老槐树,树干上挂着块木牌,写着“永乐镇”,字是红漆刷的,掉了不少,露出里面的木纹。我们把车停在槐树下,刚下来,就闻见一阵茶香——是从树旁的茶馆飘来的,茶馆的门是竹编的,风一吹,“哗啦”响。
茶馆里人不多,靠窗的桌子旁坐着三个老太太,手里拿着针线,嘴里唠着嗑。我们找了个角落的桌子坐下,跑堂的是个小姑娘,扎着马尾,笑起来有两个酒窝:“两位要点啥?咱这儿有茯茶,还有刚煮的梨膏水。”“来两碗梨膏水,再来两笼包子。”肖嘉木说。
梨膏水装在粗瓷碗里,上面飘着片梨皮,甜得不腻。我正喝着,就听见隔壁桌的老太太说:“陈婆婆今天没来看戏啊?往常这个点,她早坐在前排了。”另一个老太太叹了口气:“陈婆婆老了,腿脚不方便了,上次我去看她,她还在缝戏服呢,说要给镇上的娃做演出服。”“说起陈婆婆,那可是咱镇上的名人,年轻时是戏班子的名角,还干过革命呢!”
我和肖嘉木对视一眼。肖嘉木端着碗,凑过去,笑着说:“奶奶们,你们说的陈婆婆,是啥样的人啊?我们是路过的,想听个故事。”老太太们见他嘴甜,乐了。最胖的那个老太太放下针线,喝了口茶,慢慢说:“陈婆婆叫陈清玥,今年快一百岁了。她啊,命苦,也命硬。”
“我听我婆婆说,陈婆婆八岁那年,宫里来人挑宫女,咱这儿要挑五个,结果就四个符合条件。官差急了,到处找,就看见陈婆婆在自家梨树下栽梨树,那娃长得俊,眼睛亮,官差就把她带走了。”老太太说,手里的针线戳了戳布,“她走那天,她娘哭得晕过去,她爹把家里的梨都装在布包里,塞给她,说‘路上吃,别想家’。结果呢,她这一去,就没再见过爹娘。”
“刚入宫时,陈婆婆是杂役宫女,干的都是最苦的活。冬天洗宫里的衣物,水冰得手裂,流着血,还得洗。”另一个老太太接着说,“后来她被分到花艺苑,才好点。花艺苑的晴婉姑娘疼她,经常把自己的点心分给她,还教她认花。陈婆婆聪明,没多久就认识了所有的花,贵妃还夸过她呢。”
“可不是嘛!”第三个老太太插话,“听说有次贵妃生辰,要选撒花童子,就选了陈婆婆。陈婆婆高兴得睡不着觉,连夜缝了件新衣裳。结果呢,生辰宴取消了,说是新入宫的曹贵人惹贵妃生气了。陈婆婆刚回去,就听说晴婉姑娘冲撞了曹贵人和贵妃,被送到宫外的辛者库了。”
“陈婆婆急得直哭,天天求花艺苑的管事,让他出宫时给晴婉姑娘带封信。管事被她缠得没办法,只好答应了。可还没等信送出去,大清就亡了。”胖老太太叹了口气,“陈婆婆趁乱逃出宫,一路乞讨回来,可晴婉姑娘再也没找着。她回来那天,在自家的梨树下坐了一夜,哭湿了好几块手帕。”
肖嘉木的吉他放在腿上,他指尖轻轻摸着琴身,没说话。我摸了摸爷爷的日记,忽然想起刚才老汉给的梨花,还在车里插着。“那后来呢?”我问,“陈婆婆怎么成了戏班子的名角?”
“后来啊,民国了。”老太太喝了口茶,“陈婆婆在西安城流浪,看见戏班子招人,就去了。她肯吃苦,吊嗓子吊到嗓子出血,练身段练到腿肿,没多久就成了名角,唱的是秦腔,嗓子亮得很,台下的人都喊她‘陈老板’。”她顿了顿,“听说那时候,城东有个酒坊老板,姓孙,天天去听她的戏,每次都坐第一排中间的位子。孙老板的酒是咱这儿的名产,一天只卖三大坛,可他为了听陈婆婆的戏,再忙也会来。”
“陈婆婆知道了,就经常托人去孙老板的酒坊买酒。孙老板听说她爱喝青梅酒,就每次都单独给她装一壶,壶是粗陶的,上面刻着青梅。”另一个老太太说,“有次陈婆婆亲自去买酒,给了孙老板一张票,说是中央剧院的,只有达官显贵才能坐的位子,还说‘明天一定要来’。结果孙老板第二天去了,就看见一群警卫,才知道陈婆婆是地下党,正在潜逃。”
“那孙老板呢?”肖嘉木问,声音有点急。
“孙老板没走,”老太太笑了,“三个月后,就有人看见他跟着陈婆婆干革命了。听说他把酒坊卖了,把钱都捐给了革命党。他说,陈婆婆是个有骨气的人,跟着她干,值。”
我们正听着,跑堂的小姑娘端着包子过来,笑着说:“奶奶们又说陈婆婆的故事呢?陈婆婆现在还住在镇东头的老院子里,院子里有棵梨树,是她小时候栽的。”她指了指窗外,“从这儿走,拐两个弯就到了。”
吃完包子,我们谢了老太太和小姑娘,往镇东头走。路是青石板铺的,踩上去“咯吱”响,路边的墙头上爬着牵牛花,紫的、蓝的,开得热闹。拐了两个弯,就看见个老院子,院门是木头的,上面刻着梨花,门没关,虚掩着。
我们推开门,院子里果然有棵梨树,比镇口的老槐树还粗,枝桠伸到院墙上,花瓣落在地上,铺了一层。树下坐着个老太太,头发花白,梳得整整齐齐,手里拿着件戏服,正在缝补。戏服是水红色的,上面绣着梨花,线是银的,在阳光下闪着光。
“婆婆,您好。”肖嘉木轻声说。
老太太抬起头,眼睛很亮,像年轻时的样子。她放下针线,笑了笑:“你们是路过的娃吧?进来坐。”她指了指树下的石凳,“刚摘的梨,放在桌上,你们吃。”
石桌上放着个竹篮,里面装着火晶梨,旁边还有个粗瓷碗,碗里是梨膏水。我们坐下,拿起梨,刚咬了一口,就听见老太太说:“这梨树,是我八岁那年栽的,现在都快一百年了。”她摸了摸树干,手上的老茧蹭过树皮,“我出宫回来时,它快枯死了,我天天给它浇水,它又活过来了。”
“婆婆,我们在茶馆听奶奶们说您的故事,”我说,“您在宫里的时候,是不是认识一位婆婆,叫晴婉?”
老太太的手顿了顿,眼里的光暗了些。她拿起戏服,指了指上面的梨花:“这花,是晴婉教我绣的。她绣得比我好,针脚细得像头发丝。”她叹了口气,“那年她被送到辛者库,我给她写了封信,说我等她回来,一起种梨树。可信没送出去,大清就亡了。我找了她好多年,去了好多地方,都没找着。”
她站起来,走进屋里,没多久,手里拿着个布包出来。布包是蓝色的,上面绣着朵已经褪色的梨花,她打开布包,里面是半块梨膏,黑褐色的,已经风干了。“这是晴婉给我的,”她说,“那年冬天,我手冻裂了,她把自己的梨膏分给我,说‘抹在手上,不疼’。我一直留着,舍不得吃。”
肖嘉木从背包里摸出吉他,轻轻弹了段调子,是刚才在车里弹的那个,软乎乎的。老太太听着,笑了:“这调子好听,像梨花飘下来的声音。”她走到梨树下,捡起片花瓣,放在手心:“我年轻时唱戏,最喜欢唱《梨花颂》,每次唱到‘梨花落,春入泥’,就想起晴婉。”
我们在院子里坐了很久,听老太太说宫里的事,说唱戏的事,说革命的事。太阳快落山时,老太太的孙子来了,是个大学生,戴着眼镜,手里拿着个笔记本:“奶奶,该吃药了。”他看见我们,愣了愣,笑着说:“你们是来看我奶奶的吧?我奶奶最喜欢跟人说过去的事。”
“这是我孙子,叫陈明,在城里读大学,学的是历史。”老太太笑着说,“他总说,要把我的故事写下来,留给后人看。”陈明坐在石凳上,翻开笔记本:“我奶奶的故事,可不止你们听的这些。建国后,她放弃了在西安工作的机会,回来看守镇里的梨树,还当了书记,带领乡亲们种梨树、做梨膏,让镇上的娃有书读。”
“那时候,镇上没有学校,娃们都没书读。我跟乡亲们说,咱们建所学校吧。”老太太说,“没钱,就把自家的房子拆了,用木头做课桌;没课本,就自己写。娃们第一次上课那天,都穿着新衣裳,背着新书包,笑得像梨花一样。”她指了指远处的坡,“学校就在那儿,现在还在,里面有棵梨树,是我栽的。”
我们跟着老太太和陈明去了学校。学校的门是铁门,上面刷着红漆,写着“永乐镇小学”。院子里果然有棵梨树,比老太太院子里的那棵小些,枝桠上挂着孩子们的风筝。教室里传来读书声,朗朗的,像风里的梨香。
“我奶奶现在还经常来学校,”陈明说,“给孩子们讲过去的事,教他们绣梨花、做梨膏。孩子们都喜欢她,叫她‘梨婆婆’。”
我们在永乐镇住了三天。每天早上,都去陈婆婆的院子里帮她摘梨、缝戏服;中午,去镇上的茶馆听老太太们唠嗑,听她们说更多关于陈婆婆的事;下午,去学校看孩子们上课,看陈婆婆教孩子们做梨膏;晚上,就在槐树下弹吉他,唱肖嘉木写的新歌,镇上的人都来听,有的还带着梨和茶,摆在地上,像个小集市。
第三天早上,我们刚到陈婆婆的院子,就看见她在收拾东西——一个旧的木箱子,里面装着戏服、头面,还有个粗陶酒壶,壶身上刻着青梅。“今天带你们去个地方。”陈婆婆说,把箱子放在车上,“去看看孙老板的酒坊。”
孙老板的酒坊在镇西头,西安城东头的那家是后来生意好才开到那儿的,这镇西头的才是孙老板的第一家酒坊,不过也早就不酿酒了,改成了镇史展览馆。展览馆的门是木头的,上面挂着块木牌,写着“永乐镇史馆”,字是陈明写的,清秀得很。我们跟着陈婆婆走进去,里面摆着很多旧东西:有陈婆婆年轻时的戏服,水红色的,上面绣着梨花,银线都氧化了,变成了黑色;有孙老板的酒壶,粗陶的,刻着青梅,壶嘴缺了个口;还有些老照片,有陈婆婆唱戏的照片,有孙老板卖酒的照片,有乡亲们种梨树的照片。
“这是孙老板当年听戏的位子。”陈婆婆指着角落里的一把椅子,椅子是木头的,扶手上刻着“孙”字,“他每次听我唱戏,都坐这个位子,不管人多不多,他都要提前来占座。”她摸了摸椅子,眼里的光软了,“他说,这个位子看得最清楚,能看见我绣在戏服上的梨花。”
展览馆的管理员是个年轻人,叫小李,是陈明的同学,学的是博物馆管理。他看见我们,笑着迎上来:“陈婆婆,您来啦!这两位是?”“是路过的娃,想听孙老板的故事。”陈婆婆说。小李点点头,从柜子里拿出个笔记本,翻开:“我整理了很多孙老板的资料,你们看。”
笔记本里记着孙老板的生平:孙老板叫孙守义,年轻时在城东开酒坊,酿的青梅酒是西安城的名产,一天只卖三大坛,说是“慢工出细活,好酒酿给懂的人喝”。他第一次听陈婆婆的戏,是在西安的中央剧院,听的是《梨花颂》,陈婆婆唱到“梨花落,春入泥”时,他哭了,说“这调子,像我娘当年唱的童谣”。从那以后,他每次都去听陈婆婆的戏,坐第一排中间的位子,还经常托人给陈婆婆送青梅酒,说“这酒配梨花,最好”。
“有次陈婆婆亲自去酒坊买酒,”小李念着笔记本上的字,“她给了孙老板一张中央剧院的票,说是‘明天有好戏,一定要来’。孙老板很高兴,连夜把酒坊的事安排好,第二天一早就去了剧院。可到了剧院,就看见一群警卫,说是‘抓地下党’。他才知道,陈婆婆是地下党,今天的戏是要为转移打掩护,可还没开演,警卫就收到了消息。”
“孙老板没走,”陈婆婆接过话,“他在剧院门口等了一天,没等到我,就去了我们约定的地方——城外的梨树林。他在梨树林里等了三天,才等到我。我问他‘你不怕吗?’他说‘怕啥?你是为了咱老百姓,跟着你干,值’。”她指了指墙上的照片,照片上是一群穿着军装的人,站在梨树下,陈婆婆穿着军装,孙老板站在她旁边,笑得很憨,“这是我们加入革命后的第一张照片,那年,梨花开得特别好。”
我们在展览馆里待了一上午,听陈婆婆和小李讲孙老板的故事,看那些旧东西。肖嘉木把吉他拿出来,弹了段《梨花颂》的调子,陈婆婆跟着唱,声音虽然老了,却还是亮得很,像风里的银铃。“我好久没唱了,”她笑着说,“嗓子不行了,唱不出当年的味道了。”
中午,我们在镇上的小饭馆吃饭,点了油泼面、肉夹馍,还有镇上的特色菜——梨膏炖排骨。陈婆婆吃了一口排骨,笑了:“这味道,跟孙老板当年做的一样。”她说,孙老板很会做饭,尤其是梨膏炖排骨,甜得很,当年他们在革命队伍里,条件苦,孙老板就找梨,自己做梨膏,没有排骨,就把青稞饼揉成排骨的形状给大家做“梨膏炖排骨”,说“吃了补身体,有力气打仗”。
吃完饭,我们去了镇外的梨树林。梨树林很大,一眼望不到头,梨花正开着,白得像雪。陈婆婆走到一棵梨树下,摸了摸树干:“这是孙老板栽的,那年我们刚加入革命,他说‘咱们栽棵梨树,等革命胜利了,就来这儿看梨花’。”她顿了顿,眼里的光暗了些,“可他没等到革命胜利,就牺牲了。”
“那天,我们去送情报,路上遇到了敌人。”陈婆婆说,声音低了些,“孙老板为了掩护我,把敌人引到了树林里,巧的是,那片树林,也是一片梨树林。我听见枪声,想回去救他,可他喊‘别回来!快走!’等我把情报送出去,再回来时,他已经不在了,躺在梨树下,手里还攥着个梨,是给我留的。”她从口袋里摸出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个干梨,黑褐色的,“这就是那个梨,我一直留着,留了几十年了。”
肖嘉木蹲下来,把吉他放在梨树下,弹了段慢调子,很轻,像风里的梨花。我摸了摸爷爷的日记,翻到新的一页,写下:“梨树林,梨花白,有个老板,守着梨,守着信仰。”
太阳快落山时,我们往回走。陈婆婆走得慢,肖嘉木扶着她,我拿着她的木箱子。风里的梨香还在,甜得像孙老板的青梅酒,像陈婆婆的戏,像我们手里的干梨,落在心里,成了一道疤,也成了一束光。
回到镇上,陈明已经在槐树下等我们了,手里拿着个笔记本:“奶奶,我整理了您的故事,您看看。”陈婆婆接过笔记本,翻开,里面记着她的一生:八岁入宫,当杂役宫女,分到了花艺苑,认识了晴婉,晴婉被送走时,大清也亡了,逃出宫后,开始学戏,竟成了名角,后来加入了革命,再后来遇到了孙老板,没想到他也加入了革命,可孙老板却牺牲了,建国后回镇当书记,建学校,种梨树……每一页都贴着照片,有她年轻时的照片,有孙老板的照片,有孩子们的照片。
“写得好,”陈婆婆笑着说,眼里的光亮了,“这样,后人就知道我们的故事了,知道有个叫陈清玥的姑娘,有个叫孙守义的老板,为了咱老百姓,为了这梨花,拼过命。”
晚上,我们在槐树下办了个小晚会。镇上的人都来了,带着梨、茶、酒,摆在地上。肖嘉木弹着吉他,唱着写陈婆婆和孙老板的歌,陈婆婆跟着唱,孩子们围着他们,拍手笑。我把爷爷的日记拿出来,念给大家听,念到“宁夏的胡杨,每一道纹路里都藏着故事”时,陈婆婆说:“咱这儿的梨树,每一道纹路里也藏着故事,藏着咱老百姓的苦,也藏着咱老百姓的甜。”
晚会散了,我们要走了。陈婆婆从院子里摘了把梨花,塞到我们手里:“拿着,路上闻个香。”她又摸出两包梨膏,递给我们,“这个你们带着,路上渴了,就泡水喝。”还把她那个粗陶酒壶送给我们,壶身上刻着青梅:“这个你们拿着,路上渴了,就装水喝。想着,不管走多远,都要有个念想,像我想着晴婉,想着孙老板,想着这梨树。”
我们把梨花插在车里,把酒壶放在仪表盘上,车开起来时,壶身上的青梅在月光下闪着光。肖嘉木弹着吉他,调子是新的,带着点伤感,也带着点希望。“我要把陈婆婆的故事写成歌,唱给更多人听。我还想着,等我们走完这段旅程,就把这些故事写成一本书,”他说,指尖在琴弦上顿了顿,“书名就叫《云深路远》,像你爷爷的日记一样,记着路上的人,路上的事,路上的甜。”
我摸了摸爷爷的日记,翻到新的一页,写下:“永乐镇,梨花开,有个婆婆,守着梨树,守着故事。”
又摸了摸陈婆婆送的酒壶,摸了摸口袋里的梨膏。刚要开车,就看见陈明跑过来,手里拿着个布包:“等一下!我奶奶让我给你们送这个。”布包是蓝色的,上面绣着梨花,和陈婆婆装梨膏的那个布包一样。打开一看,里面是本笔记本。“这是我奶奶的日记,”陈明说,“她让我交给你们,说你们能看懂里面的故事。”
我们谢了陈明,把笔记本放在车上。车开起来时,肖嘉木翻开笔记本,里面的字是毛笔写的,娟秀得很,有的地方洇了墨,有的地方被眼泪打湿了,皱巴巴的。“这写的是民国二十年的事,”他念着,“‘今日唱《梨花颂》,台下孙老板来了,他送了我一壶青梅酒,壶上刻着青梅,甜得很。我想起晴婉,要是她在,也会喜欢这酒。’”
“你看这个,”肖嘉木指着一页,“‘今日建学校,乡亲们都来帮忙,有的搬木头,有的和泥,孩子们在旁边跑,笑得很。我想起孙老板,要是他在,肯定会酿青梅酒,给大家喝。’”他顿了顿,声音有点哑,“陈婆婆的故事,比我们听的还多,还苦,还甜。”
车驶出永乐镇时,我回头望了望,槐树下的灯还亮着,陈婆婆的院子里,梨树下的石凳还空着,梨树林里的梨树还站着,等着有人来听故事,等着有人来续写故事。
风里的梨香还在,甜得像陈婆婆的笑,像孙老板的青梅酒,像晴婉的梨膏,像孩子们的读书声,落在心里,开成了一片梨花,也开成了一条路——一条云深路远的路,等着我们,一点点往下走,一点点往下写。
车走了约莫三个时辰,到了一个叫“纸坊镇”的地方。镇口有个牌坊,上面写着“纸坊镇”,字是石雕的,掉了不少,露出里面的石头。我们把车停在牌坊下,刚下来,就闻见一阵纸香——是从镇里飘来的,镇里有很多纸坊,门口挂着纸帘,风一吹,“哗啦”响。
我们走进镇里,找了个茶馆坐下。茶馆的老板是个中年人,姓王,手里拿着张纸,正在写字。“两位要点啥?”他问,抬头看了我们一眼,“咱这儿有茯茶,还有刚做的米糕。”“来两碗茯茶,两笼米糕。”肖嘉木说。
王老板把茶和米糕端上来,看见我们车里的笔记本,笑了:“这是陈清玥婆婆的日记吧?我认识她,她以前来咱镇买过纸,说要写日记,留给后人看。”我们愣了愣,肖嘉木说:“您认识陈婆婆?”
“认识,”王老板放下手里的笔,“她是个好人。那年咱镇的纸坊着火了,乡亲们都急得哭,是陈婆婆带了钱来,帮咱重建纸坊。她说,‘纸是用来写故事的,不能没了纸坊,没了故事’。”他指了指墙上的纸,“这纸就是咱镇做的,陈婆婆说,这纸软,写出来的字也暖。”
我们和王老板聊了很久,听他说陈婆婆来镇里的事。他说,陈婆婆每次来,都会买很多纸,说要写日记,写孙老板的故事,写晴婉的故事,写孩子们的故事。“她还说,”王老板说,“等她走了,就把日记交给路过的人,让他们把故事传下去,让更多人知道,咱老百姓的故事,也能写在纸上,也能暖人心。”
吃完米糕,我们去了镇里的纸坊。纸坊的老板是个老太太,姓刘,手里拿着个纸帘,正在做纸。“你们是陈婆婆的朋友吧?”她问,笑着说,“陈婆婆跟我说过,会有两个娃路过这儿,带着她的日记。”我们愣了愣,肖嘉木说:“您怎么知道?”
“陈婆婆昨天打电话跟我说的,”刘老太太说,“她还说,让我给你们做张纸,上面绣着梨花,像她戏服上的那样。”她从屋里拿出张纸,纸是白色的,上面绣着梨花,银线绣的,在阳光下闪着光,“这是给你们的,你们可以用它写故事,写路上的事。”
我们谢了刘老太太,拿着纸,往镇外走。刚到牌坊下,就看见个小姑娘,扎着羊角辫,手里拿着张纸,跑过来:“两位哥哥姐姐,这是陈婆婆让我给你们的。”纸上是陈婆婆写的字:“娃们,路上小心,不管走多远,都要记得,路上的人,路上的事,都是故事,都是暖。”
我们把纸夹在陈婆婆的日记里,车开起来时,纸香飘了一路。
车从纸坊镇开出来,风里的纸香还没散,又混进了别的味道——是辣椒油的香,混着面的筋道气,勾得人肚子直叫。肖嘉木把车速放慢,笑着指向前方:“你看,老槐树下有个摊子,肯定是卖吃的。”
果然,国道边的老槐树枝桠垂得低,底下支着个铁皮棚,棚子上挂着块蓝布,写着“王婶凉皮”,字是用红漆写的,边缘有点晕。我们把车停在树影里,刚下来,就听见“滋啦”一声——王婶正往凉皮上泼辣椒油,油星子溅在粗瓷碗沿,香得人鼻子都要软了。她穿件碎花布衫,袖子挽到胳膊肘,手里的筷子不停拌着凉皮,见我们来,抬头笑:“两位娃,要碗凉皮不?面筋刚煮好,还热乎着。”
我点头要了两碗,肖嘉木蹲在旁边看她拌料,见她往碗里抓豆芽时多抓了一把,便笑说:“婶子,您这豆芽给得真多。”王婶手没停,眼里亮闪闪的:“咱陕西人的凉皮,就得实在——面要揉到劲,辣子要炸到香,豆芽也得给够,糊弄人可不行!”她指了指不远处的自行车,车后座绑着个保温桶,“我娃在西安读大学,周末回来就帮我看摊子,说以后要把咱这凉皮卖到城里的大商场去,让更多人尝着咱的味道。”
凉皮吃到嘴里,筋道得很,辣椒油香而不辣,肖嘉木吃得直点头,又要了一碗。走的时候,王婶往我们兜里塞了袋炸花生:“路上饿了垫垫,自家炸的,没放啥添加剂。”我们谢了她,车开出去时,还看见她站在槐树下挥手,蓝布衫在风里飘,像朵小蓝花。
黄土坡渐渐多了,路也颠得厉害。肖嘉木正握着方向盘小心走,忽然看见前方坡上有团白,慢慢往下挪——是羊群,像撒了把白棉花在黄土地上。赶羊的人裹着件洗得发白的羊皮袄,手里的羊鞭甩得“啪啪”响,听见我们的车声,便停下脚,转过身来。
是个老叔,脸上刻着黄土坡的纹路,笑起来眼角的褶子挤在一起。他见我们停下车,便挥挥手:“娃们,要不要歇脚?前面有我的窑洞,能喝口热水。”我们正渴得慌,便跟着他往坡上走。窑洞在半坡上,门口挂着串玉米,黄澄澄的,推开门,里面竟很亮——窑顶开了个小窗,阳光漏进来,落在个老旧的木箱上。
老叔给我们倒了两碗热水,水是用粗瓷碗装的,碗沿有个小缺口。他蹲在木箱旁,慢慢打开,里面装着些黑白照片:“这是我年轻时在矿上的照片,那时候天天挖煤,身上总带着煤屑子。”他拿起张照片,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矿工服,笑得露出牙,“后来身子不行了,就回来看羊,现在羊多了,一年能卖不少钱,比挖煤安稳多了。”临走时,他从窑洞里的枣树上摘了把干红枣,塞到我们兜里:“自家树上结的,甜得很,路上嚼着解闷。”
途经一座古城的城墙根下。古城门旁边的老墙根下,摆着个修鞋摊,摊主正低着头补鞋。他的铁皮工具箱放在脚边,上面的漆掉了大半,可打开来,锥子、线轴、锉刀摆得整整齐齐,像藏着宝贝。
我们刚在旁边的石阶上坐下,就有个姑娘拿着双磨破底的小白鞋过来,声音急:“师傅,这鞋还能补不?明天要穿去面试。”摊主接过鞋,眯着眼看了看,笑说:“姑娘别急,我给你补得跟新的一样。”他从工具箱里拿出锉刀,把鞋底磨平,又穿上线,一针针缝——线走得匀,针脚藏得巧,不一会儿,破口就看不见了。姑娘要多给钱,他摆摆手:“说好五块就五块,咱做生意讲的是实在,不能多要。”
歇脚时,摊主跟我们唠起家常。他说年轻时从河南来这边,就靠这修鞋的手艺,养活了一家四口。“城墙根下待了三十年,来来往往的人我都眼熟,有的娃从小跟着爸妈来补鞋,现在自己带着娃来,跟家人一样。”他摸了摸工具箱,眼里有暖意,“这箱子跟了我二十多年,比家里的老物件还亲。”
偶然发现一座古镇,藏在山坳里,非遗工坊的木牌挂在老榆树上,红漆写的“皮影坊”三个字,被风吹得有点褪。我们推开木门,就看见一位老大爷坐在窗边,戴着老花镜,手里的刻刀在牛皮上翻飞——阳光落在他手上,也落在牛皮上,不一会儿,一个穿戏服的“穆桂英”就有了轮廓,衣褶刻得匀匀的,像真的会动。
“咱陕西的皮影,讲究的是‘刻工精细,上色鲜亮’。”大爷拿起皮影,对着光给我们看,牛皮薄得能透光,衣褶里的纹路清清楚,“你看这衣褶,得刻得深些,不然演的时候不灵动,观众看着也没劲儿。”工坊里的长凳上,坐着三个年轻人,手里也拿着刻刀,跟着大爷学刻皮影。大爷看他们的眼神软得很:“以前总担心这手艺没人传,夜里都睡不着。现在好了,这些娃愿意来学,咱这皮影就能一直演下去,传到下辈子。”
风里多了些小米的香。我们在巷口找了家小面馆,面馆的门是木板拼的,推开时“吱呀”响。刚坐下,就看见邻桌有对小情侣,男生穿着洗得发白的骑行服,女生的裤腿上沾着泥土,两人脸上都晒得通红,却笑得格外灿烂——面前的碗里,还剩半个肉夹馍,小米粥冒着热气。
肖嘉木跟他们搭话,男生才说,他们从上海出发,要骑遍西北。“前几天在陕北遇到暴雨,雨大得睁不开眼,我们的车陷在泥里,是当地老乡把我们拉到窑洞里避雨,还煮了热乎乎的小米粥。”他咬了口肉夹馍,眼里亮着光,“陕西人太热情了,就像这小米粥,暖乎乎的。以后我们还要再来,把没走到的地方都走一遍,把遇到的好人都记下来。”
女生听着,笑着递给他一张纸巾,又转头跟我说:“你们也是出来旅行的吧?路上遇到的人,比风景还难忘呢。”我点头,摸了摸口袋里老叔给的红枣,又看了看肖嘉木手里的吉他——刚才在面馆门口,他弹了段调子,小情侣跟着哼,老板还送了我们两碗小米粥,说“听你们唱歌,高兴”。
离开面馆时,天快黑了,风里带着点凉,可心里是暖的。肖嘉木把车开得慢,我翻开陈婆婆的日记,又拿出刘老太太给的梨花纸,慢慢写:“遇到王婶的凉皮,老叔的红枣,摊主的针线,大爷的皮影,还有骑行的小情侣——他们的故事,像陕西的辣椒油,像陕北的小米粥,落在心里,就成了暖。”
车窗外的灯渐渐亮了,黄的、红的,串成一串。肖嘉木忽然弹起吉他,调子还是软乎乎的,像风里的梨香,也像这些天遇到的所有暖。“这些故事,都要写进《云深路远》里。”他说,指尖在琴弦上轻轻碰了碰,“以后再翻起来,就像又走了一遍这路,又见了一遍这些人。”
我把梨花纸夹进日记里,纸香混着日记里的墨香,很好闻。风从车窗缝里钻进来,带着点面香,带着点皮影的牛皮味,还有红枣的甜——这些味道,都是陕西的味道,都是故事的味道,会跟着我们的车,一直往远走,往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