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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党河晨雾里,碾过敦煌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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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解放”的车轮碾过陕甘交界那道青灰□□碑旁的尘土时,风好似换了性子。不是陕西地界里裹着梨花香、纸坊镇特有的麻纸气息的软风——那种风拂过衣角,像陈婆婆煮梨汤时飘来的甜雾,连发丝都沾着温软。甘肃的风是漫过来的,裹着戈壁晒干的沙粒,像揉了把陈年胡杨絮,蹭在脸上有点痒,又带着太阳烤过的暖,粗粝却不扎人。
我下意识拢了拢围巾,眼角瞥见窗外的景致在变。黄土坡渐渐褪去土黄色,沉成了深赭色,像被匠人用石赭颜料反复晕染过,裸着的岩层纹路清晰得能看见岁月的刻痕——有的地方裂着细缝,像老人手背的皱纹;有的地方覆着薄沙,风一吹,沙粒滚下来,像给山裹了层半透明的纱。草长得极倔强,不是陕西的茅草那样蓬松,而是贴在地上,成了淡绿色的碎补丁,一簇簇挤在岩缝里,像是攥着不肯松开的劲儿。
肖嘉木把车窗摇到一半,沙粒打在玻璃上,“沙沙”响,像有人用细沙在纸上写字。他偏头看我,阳光从他额前的碎发间漏下来,落在睫毛上,睫毛的影子轻轻投在眼底,里面映着远处的云——那云很低,像贴在赭色的山尖上,棉絮似的,仿佛伸手就能摸到。“你闻,”他的声音混在风里,带着点吉他弦特有的木质气息,“这风里有沙和太阳的味道,像老羊皮袄晒透了,裹着暖。”
我凑到窗边,果然闻到了——不是城市里汽车尾气的味道,是纯粹的、带着土腥气的暖,像马老汉后来给我们喝的沙棘茶,初闻有点冲,细品却回甘。仪表盘上,陈婆婆送的粗陶酒壶还稳稳摆着,壶身上刻的青梅沾了点沙,原本浅褐色的刻痕蒙了层细白,倒像给梅子添了层霜,比在陕西时多了几分苍劲。我伸手摸了摸壶身,陶土的凉意混着沙粒的糙感,忽然想起陈婆婆送壶时的样子:她站在永乐镇的梨树下,手里攥着壶,皱纹里夹着梨花瓣。
从背包里摸出爷爷的日记,蓝布封皮上沾了些沙,蹭在指尖沙沙的。翻开新的一页,上次在陕西纸坊镇写的字还带着淡淡的麻纸香——“纸坊镇的纸匠刘老太太,指尖有纸浆的白,她说,好纸要经三晒三泡,像人要经事才稳。”笔尖顿了顿,我接着往下写,墨水在纸上晕开时,风从车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纸页轻轻晃:“入甘肃境,风硬,山赭,唯酒壶青梅依旧,似陈婆婆的念想,跟着车轮走。肖嘉木说,风里有老羊皮袄的暖,是敦煌的味道。”
“别写太久,小心沙子吹进本子里。”肖嘉木的声音忽然传来,他伸手,指尖轻轻把我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他的指尖带着点薄茧,是常年弹吉他磨出来的,蹭过耳垂时有点痒,像有只小蚂蚁爬过。我抬头,看见他从副驾的布袋里摸出个梨,是在永乐镇买的火晶梨,放了几天,果皮还是红得透亮,像裹了层胭脂。“咬一口?润润嗓子,”他把梨递过来,眼里带着笑,“前面是戈壁,怕是难见这么甜的梨了。”
梨汁顺着嘴角往下淌,甜得发蜜,还带着点凉。肖嘉木没说话,转过身,伸手用袖口帮我擦,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就像在永乐镇的槐树下,我靠在他肩膀上听他弹吉他,月光落在他睫毛上,他也是这样,轻轻帮我拂掉落在发间的槐花瓣。我忽然觉得脸有点热,赶紧把梨核塞到座位下面,又假装看远处的羊群。
那羊群在赭色的戈壁上太显眼了,像有人撒了把白棉花,零零散散的,被赶羊人赶着慢慢走。赶羊人身穿件洗得发白的羊皮袄,领口磨出了毛边,手里攥着根鞭子,甩起来“啪啪”响,声音在空旷的戈壁上飘得很远,像给这寂静的天地添了串音符。风把他的吆喝声送过来,带着点西北方言的硬朗,我没听清具体说什么,却觉得心里暖乎乎的——这就是甘肃啊,连声音都带着风沙的劲儿,却又藏着说不出的温柔。
车在戈壁上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太阳渐渐爬至头顶,晒得车身发烫。肖嘉木把车停在党河边的老榆树下时,我才终于松了口气——老榆树的树干很粗,枝桠向四周撑开,像一把巨大的绿伞,投下的树荫能遮住小半辆车。
刚下车,党河的水汽就扑面而来。不是江南水乡那种潮湿的水汽,是带着点凉意的、清清爽爽的润,混着河边草的气息,瞬间驱散了戈壁的燥热。河水是淡绿色的,不是柳芽那种嫩绿,是掺了点沙的、温润的绿,像匠人用石绿颜料磨淡了,再兑水调出来的,铺在戈壁上,映着蓝天,倒像一幅没干的工笔画。阳光落在水面上,碎金似的晃,偶尔有小鱼游过,搅起一圈圈涟漪,金箔就跟着散了,又慢慢聚起来。
“娃们是来逛莫高窟的吧?”
一个慢悠悠的声音从榆树后传来。我转头,看见个老汉坐在树下的石头上,身边卧着两峰骆驼。老汉穿件深褐色的羊皮袄,领口和袖口磨得发亮,露出里面浅灰色的衬布;头发是花白的,用根红绳简单束在脑后,脸上的皱纹很深,像党河边的岩层纹路,却笑得温和,眼里带着光。两峰骆驼是浅棕色的,驼毛上沾了点沙,却很干净,它们卧在地上,头轻轻靠在一起,像在说悄悄话,看见我们,也只是抬了抬头,又慢慢垂下,温顺得很。
老汉手里转着个老驼铃,铃身是铜的,绿锈爬了半圈,像给铜铃裹了层绿纱。他起身时,腰有点弯,动作却稳,羊皮袄的铜扣子在阳光下闪了闪——那扣子磨得发亮,一看就用了很多年。“前面再走半个时辰就到莫高窟了,这会儿日头毒,先歇会儿,喝碗凉茶。”他说着,指了指树下的小土灶,灶上放着个粗陶壶,壶嘴冒着淡淡的白气,“我姓马,守着这党河养骆驼,快四十年了。”
肖嘉木扶了扶我,我们跟着马老汉走到灶边。他掀开陶壶的盖子,一股清苦的香气飘出来——是沙棘的味道,混着党河水的清甜。马老汉用粗瓷碗给我们各盛了一碗,碗边有个小小的豁口,却洗得干净。“这凉茶是用党河水煮的,放了些晒干的沙棘,”他看着我喝了一口,笑着说,“酸得人眯眼,却解乏,戈壁上走久了,喝这个最管用。”
果然,刚入口时酸得我皱起眉,舌尖却慢慢泛起甜,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刚才被太阳晒出来的燥热瞬间散了大半。肖嘉木蹲在骆驼旁边,伸手轻轻摸了摸驼峰——驼毛很软,像晒干的棉花,骆驼温顺地蹭了蹭他的手,发出轻轻的“哼”声。
“这两峰骆驼,是父辈传下来的,”马老汉坐在石头上,看着骆驼,眼里的温柔像要溢出来,“左边这峰叫‘沙枣’,右边的叫‘胡杨’,都是我爹给起的名。我爹以前用它们运粮草,那会儿没车,从敦煌到黑河,全靠骆驼走,走一趟要半个月,晚上就睡在沙窝里,盖着羊皮袄,看星星比现在亮多了。”
他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个布包——布是深蓝色的,上面绣着小小的驼队图案,针脚有点歪,却很整齐。打开布包,里面是块旧怀表,表壳是银的,边缘有点磨损,上面刻着个小小的驼队,驼队旁边刻着两个字:“守沙”。“这是我爹的怀表,”马老汉把怀表贴在耳边,眼睛轻轻闭着,嘴角翘起来,“还走呢,走了快六十年了。他临终前跟我说,骆驼是戈壁的魂,怀表是时间的魂,两样都得守着,不能丢。”
我凑过去,隐约听见怀表“滴答、滴答”的声音,很轻,却很稳,像党河的水流,不慌不忙。肖嘉木把放在车上的吉他拿下来,坐在榆树下,手指轻轻拨了拨弦——调子是慢的,像党河的水,缓缓流淌,混着风的声音,竟格外好听。骆驼抬起头,耳朵轻轻晃着,好像在听;马老汉也不说话,就坐在旁边,手里转着驼铃,铃身偶尔碰撞,发出“叮铃”的轻响,和吉他声混在一起,像首简单的歌。
我坐在马老汉旁边,翻着爷爷的日记。他凑过来看,眼睛有点花,得眯着眼才能看清。当看到其中一页画的胡杨时,他忽然笑了:“这树我认识,在黑河边,长得歪歪的,枝桠向两边伸,像要抱住戈壁似的,能活三百年。”他的手指轻轻点在画纸上,“我年轻时候去过黑河,跟着驼队运盐,那会儿‘沙枣’才刚断奶,跟着它妈走,走累了就趴在沙窝里,我爹就把它抱到自己的驼背上。有次遇到沙暴,风刮得人睁不开眼,‘沙枣’的妈把它护在身下,自己却被沙埋了半截,后来我们挖了半天才把它救出来。”
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个小小的布口袋,打开来,里面是晒干的沙棘干,红得发亮。“路上渴了嚼两颗,比水顶用。”他把布口袋递给我,又起身,把手里的驼铃解下来——就是那个铜绿爬了半圈的老驼铃,“这铃你们带着,走夜路时摇一摇,戈壁上的风听了,会给你们指方向。”
肖嘉木要给钱,马老汉却摆手,笑得很实在:“不用不用,都是出门在外的人,这点东西不算啥。你们能听我这老头子说说话,我就高兴。”
车开的时候,驼铃挂在后视镜上,随着车身晃动,发出“叮铃、叮铃”的轻响,混着党河的水声,飘了很远。肖嘉木握着方向盘,侧头看了我一眼,眼里带着笑:“以后咱们老了,也来这儿养只骆驼吧,早上看党河的日出,晚上听驼铃响,再给它起个名,叫‘梨香’,好不好?”
我笑着点头,伸手摸了摸后视镜上的驼铃——铜绿蹭在指尖,有点凉,却像摸到了马老汉四十年的时光,暖得人心头发软。车窗外,老榆树慢慢变小,“沙枣”和“胡杨”还卧在河边,马老汉的身影站在树下,像党河边的一块老石头,守着这河,守着这戈壁,守着他的骆驼和怀表。
莫高窟的崖壁在夕阳下泛着金红色,像被匠人用朱砂和石黄调了色,再一笔笔涂上去,连岩缝里的沙粒都染着暖光。肖嘉木把车停在景区外的老槐树下时,槐树叶正被风吹得“沙沙”响,偶尔有片叶子落下来,飘在车顶上,像给车身添了点绿。
刚下车,就看见个高瘦的小伙子蹲在崖边。他穿件浅灰色的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细瘦的手腕;戴副黑框眼镜,镜片映着晚霞,把他晒得黝黑的脸衬得有点亮。他手里攥着本笔记本,笔尖悬在纸上,正对着洞窟的方向写写画画,眉头微微皱着,像在琢磨什么。
“你们是来逛莫高窟的吧?”他听见脚步声,抬头时眼镜滑到了鼻尖,赶紧用手推了推,指尖沾了点沙,在鼻梁上留下个小小的白印。他的眼睛很亮,像党河的水,带着学生气的局促,说话时有点结巴:“我、我叫姜时愿,刚从大学毕业,来这儿当实习生,学考古的。”
肖嘉木递给他一瓶水,笑着指了指他的笔记本:“学考古的,你不说,我还以为是学美术的呢!”
姜时愿的脸有点红,把笔记本翻开给我们看。本子的封面是牛皮纸的,上面画着个小小的飞天,线条有点歪,飞天的飘带里还画了颗小星星,是用红色水笔画的。里面夹着些风干的沙粒、草屑,还有几页写满了字,字里行间画着小图标:一盏灯、一个飞天,旁边还标着日期和洞窟编号。“我总觉得,文物背后的人和故事,比年代数字有意思,”他指着其中一页,声音渐渐稳了些,“你看这个洞窟,302窟,里面有幅壁画,画着盏铜灯,灯盏里有鲛绡,我总想起小时候听的一个故事——关于慧能和尚和灯里鲛人的故事。”
风把沙吹成薄纱,裹着崖壁的影子,慢慢飘过来。姜时愿坐在沙地上,我们也跟着坐下——沙子被太阳晒得暖乎乎的,裹着裤腿,很舒服。党河的水声从远处飘来,轻得像耳语。他把笔记本放在腿上,手指轻轻摩挲着封面上的飞天,慢慢讲了起来。
慧能不是禅宗那个惠能,是宋代在敦煌修行的僧人。他生得圆脸,笑起来眼睛会眯成缝,像寺里供的弥勒佛,下巴上留着短短的胡须,摸起来扎手。他不爱讲经,却爱坐在党河边煮茶,用的是党河水,放些晒干的沙棘,煮出来的茶酸中带甜,他总说“这茶有敦煌的味道”。
那年冬天特别冷,党河结了冰,冰面裂着细缝,像给河面画了张网。慧能和尚在河边捡柴,手里攥着根胡杨枝,刚要弯腰捡块干柴,就听见“咔嗒”一声——冰面裂了道更大的缝,里面漂着个东西,泛着铜色的光。
他蹲下来,小心翼翼地用胡杨枝拨开冰碴,才看清那是盏铜灯。灯身是圆形的,上面刻着缠枝莲纹,绿锈爬了半圈,像给铜灯裹了层绿衣;灯盏里凝着点鲛绡,是淡蓝色的,像块碎蓝布,冰碴沾在上面,倒像撒了把碎钻。慧能把灯捞上来,用袖子擦了擦灯身,铜色的光慢慢透出来,暖乎乎的,竟不觉得凉。
晚上,他把灯放在禅房的案几上。禅房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案几,案几上放着本《金刚经》,书页都翻得发卷。月光从窗棂里照进来,落在铜灯上,灯盏里的鲛绡忽然动了动——像有风吹过,淡蓝色的绡纱轻轻飘起来,慢慢聚成了个女子的模样。
女子穿件蓝衫,衫子上绣着细巧的海浪纹,针脚细密得像鲛人织的绡;头发是黑的,垂到腰际,发梢沾着水汽,像刚从水里出来;眼睛是淡蓝色的,像南海的海水,说话时声音轻轻的,带着点党河的柔:“我叫绾儿,是南海的鲛人,三百年前躲祸时藏进这灯里,没想到一藏就是这么久。”
慧能没惊,反而笑了,从案几上拿起煮茶的陶壶,给她倒了杯热茶:“既来了,就是缘分。这茶是党河水煮的沙棘,你尝尝,比南海的浪暖。”
绾儿接过茶杯,指尖碰到杯子时,水汽轻轻冒出来——她的手是淡蓝色的,像浸在水里的玉。她抿了口茶,眼睛亮了:“是暖的,比南海的水温,像晒过太阳的沙。”
从那以后,绾儿就留在了禅房。白天,她藏在铜灯里,看慧能在党河边捡柴、煮茶,看他给寺里的老槐树浇水;晚上,她就出来,帮慧能抄经——她的字是淡蓝色的,像用南海的水写的,落在纸上,竟不褪色。慧能教她认敦煌的字,给她讲壁画里的故事:飞天为什么要带飘带,供养人的衣服为什么那么鲜艳,九色鹿的故事藏在哪个洞窟里。绾儿也给慧能讲南海的事:鲛人怎么织绡,南海的浪有多大,珊瑚长在深海里,像一片片红色的云。
春天的时候,党河的冰化了,河水潺潺地流,岸边的草冒出了绿芽。慧能从河边捡了株极小的珊瑚——是以前驼队从南海带来的,掉在沙里,被他捡到了,只有指甲盖那么大,是白色的,像块小玉石。他把珊瑚放在铜灯里,对绾儿说:“你给它浇水,等它开花,我就带你去看党河的日出,看莫高窟的壁画。”
绾儿很高兴,每天用煮茶剩下的水给珊瑚浇水。她的指尖轻轻碰一下珊瑚,淡蓝色的水汽就裹住它,像给它盖了层小被子。慧能每天都会看珊瑚,还在本子上画下来——第一天,珊瑚还是白的;第七天,珊瑚尖上冒出了一点粉;第三十天,粉色慢慢往下晕,像给珊瑚裹了层胭脂。他把本子拿给绾儿看,笑着说:“你看,它在长,像咱们的故事,慢慢写。”
有次,慧能得了风寒,躺在床上,浑身发冷。绾儿从灯里出来,坐在他床边,把铜灯抱在怀里——灯身暖乎乎的,她把灯放在慧能的胸口,淡蓝色的水汽从灯里飘出来,裹着他的身子。“别怕,”她轻声说,“我用南海的珍珠粉给你退烧。”她从发间取下一颗小小的珍珠,放在茶碗里,用党河水化开,喂给慧能喝——珍珠水是淡蓝色的,带着点甜,慧能喝了,很快就睡着了,醒来时,风寒竟好了大半。
慧能把这件事记在本子上,最后写了句:“灯有鲛,暖如沙,敦煌的夜,不冷。”
可第三年春天,慧能还是圆寂了。那天早上,他还跟绾儿说“今天天气好,咱们去党河边看珊瑚”,却在煮茶时忽然倒了下去。绾儿从灯里出来,抱着他,眼泪落在他的脸上——她的眼泪是淡蓝色的,像南海的水珠,落在慧能的胡须上,竟不滑落。慧能睁开眼,手里还攥着那盏铜灯,轻声说:“绾儿,珊瑚……快开花了,你要好好的,看……看敦煌的日出。”
说完,他的手就垂了下去。
绾儿把珊瑚种在慧能的墓前,用党河水浇了浇——那天晚上,珊瑚的粉色又深了些,像开了朵小小的花。她把铜灯放在墓前,灯盏上刻了行小字,是用她的指甲慢慢刻的,淡蓝色的痕迹,永远不会褪:“敦煌的沙,比南海的浪暖。”
后来,有人说,那盏灯被埋在了302窟的角落里,灯盏里的珊瑚还在长;有人说,每年春天,慧能的墓前会飘起淡蓝色的水汽,像有人在煮茶;还有人说,晚上路过302窟,能听见轻轻的说话声,像一僧一鲛,还在讲敦煌的故事。
姜时愿讲到这儿,从笔记本里摸出片干沙棘叶——叶子是深绿色的,边缘有点卷,上面还沾着点沙。“我去年在党河边捡到这片叶子,”他把叶子递给我,声音轻轻的,“总觉得是慧能和尚煮茶时掉的,你看,叶子上还有个小小的牙印,像有人咬过一口。”
我接过叶子,指尖碰到上面的沙粒,忽然觉得心里软乎乎的。风把沙吹到我脸上,肖嘉木伸手帮我拂掉,指尖带着沙的温度——他的掌心很暖,裹着我的手,像慧能的铜灯,暖得人安心。
“你这故事比壁画还动人,以后可以写成书。”肖嘉木看着姜时愿,眼里带着笑。
姜时愿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耳朵都红了:“我总怕写不好,毕竟是老辈人传下来的,怕丢了味道,不敢乱写。”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崖壁上,像和壁画里的飞天叠在了一起。肖嘉木忽然牵起我的手,他的手指轻轻扣着我的手指,带着点用力——好像在告诉我,我们的故事,也会像慧能和绾儿的一样,慢慢写,不着急。“别怕,”他对姜时愿说,也像对我,“故事只要用心记,就不会丢。就像我和她,走到哪儿,都把遇到的人事记下来,以后翻起来,就像又走了一遍这路。”
姜时愿看着我们牵着的手,笑了,眼镜又滑到了鼻尖。他把笔记本收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背包里,像捧着件宝贝:“你们真好,像故事里的人。我得回工作室了,刘导还等着我整理资料呢。明天要是你们还来,我再给你们讲另一个故事——关于民国画师和画中妖的。”
我们看着他跑向工作室,背影在夕阳下小小的,却很坚定。肖嘉木牵着我的手,沿着崖壁慢慢走,党河的水声还在飘,铜灯的故事像风一样,绕在我们身边,暖得人心头发软。
晚上住的客栈在敦煌老街上,是间老房子,木门窗,青砖地,门口挂着个红灯笼,灯笼上写着“党河客栈”四个字,是用毛笔写的,笔锋很劲。肖嘉木把车停在客栈门口时,老板娘正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剥杏仁,她穿件碎花布衫,头发用根蓝布巾扎着,看见我们,赶紧站起来,手里还攥着颗没剥完的杏仁:“两位娃,住店不?有朝南的房间,能看见鸣沙山的月亮,晚上还能听风响。”
房间不大,却很干净。靠墙放着张木床,铺着蓝白格子的床单,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窗边有张木桌,桌上放着个粗陶花瓶,里面插着两枝干胡杨,枝桠向两边伸,像要抱住窗户;墙上挂着幅手绘的莫高窟地图,是用彩笔绘的,颜色很亮,旁边写着行小字:“儿子小远画的,他说要让来的人都认识莫高窟。”
肖嘉木把吉他放在窗边,阳光还没完全落下去,最后一点光落在吉他上,木质的纹理清晰可见。我坐在桌前,翻着爷爷的日记,里面夹着刘老太太给的梨花纸——纸是米白色的,带着淡淡的梨香,和敦煌的沙味混在一起,竟格外和谐。
“饿不饿?”肖嘉木走过来,从背包里摸出块饼——是在党河边买的胡麻饼,饼上撒着芝麻,还带着点温乎气。他把饼掰成两半,递给我一半,饼渣落在桌上,他赶紧用手接住,“卖饼子的人说这饼是用胡麻油烙的,香得很。”
我咬了一口,胡麻油的香在嘴里散开,带着点咸,芝麻的脆混着饼的软,好吃得眯起眼。肖嘉木坐在我旁边,看着我吃,眼里带着笑,像在看个孩子:“慢点儿,没人跟你抢。”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指尖蹭过发间的沙粒,“今天听姜时愿讲的慧能和绾儿,你是不是又想写进日记里了?”
“嗯,”我点头,把饼咽下去,喝了口老板娘给的白开水,“慧能的铜灯,绾儿的鲛绡,还有那株慢慢变红的珊瑚,像党河的水,软乎乎的,让人忘不了。”
肖嘉木拿起我的手,放在他掌心——他的掌心有层薄茧,是弹吉他和开车磨出来的,蹭得我的手有点痒,却很暖。“以后每到一个地方,我都陪你一起写,”他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你的日记里,得有我的名字,有咱们一起看的风景,一起听的故事。”
月亮慢慢爬上来时,我们坐在客栈的院子里。院子里有棵老梨树,虽然没开花,枝桠却很粗,老板娘说这树有三十年了,是她刚嫁过来时种的。肖嘉木抱着吉他坐在梨树下,手指轻轻拨弦——调子是在永乐镇写的,软乎乎的,像陕西的梨花香,混着敦煌的风声,竟格外好听。
我靠在他肩膀上,听着吉他声,闻着他身上的胡麻饼香,还有院子里梨树枝的清苦气,忽然觉得,这戈壁的夜,比陕西的梨花香还暖。鸣沙山的影子在月光下很淡,像蒙了层纱,风从山上吹下来,裹着沙粒,轻轻拂过脸颊,像有人在耳边说话。
“你看,”肖嘉木指着月亮,声音轻轻的,“敦煌的月亮比永乐镇的亮,像挂在天上的铜灯,暖乎乎的。”
我抬头,看见月亮确实很亮,银辉洒在地上,像铺了层霜,落在梨树枝上,枝桠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幅水墨画。“爷爷的日记里写过,”我轻声说,“他年轻时来敦煌,也是这样的月亮,他说‘敦煌的月,是沙做的,能焐热人心’。”
肖嘉木没说话,只是轻轻搂了搂我,吉他的调子慢了些,像在应和着月亮的光。院子里很静,只有吉他声、风声,还有远处夜市传来的隐约笑声,像首温柔的歌。
第二天早上,我们去莫高窟的工作室找姜时愿。工作室在崖壁下,是间土坯房,墙是黄土做的,上面画着小小的飞天,是姜时愿画的;门口摆着几盆仙人掌,开着黄灿灿的花,像给土坯房添了点颜色;窗户是木框的,蒙着层细纱,风一吹,纱轻轻晃。
刚进门,就看见个中年男人蹲在桌前。他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沾着点颜料——红的、绿的、蓝的,像把壁画的颜色都沾在了上面;头发有点乱,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眉眼,却能看见他手里捏着支细毛笔,正一点点补壁画的残片。
残片很小,只有指甲盖那么大,上面是飞天的飘带,只剩下半寸,颜色已经淡了,像蒙了层灰。他补得极慢,笔尖轻轻碰一下残片,再蘸点颜料,动作轻得像怕惊了飞天,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这是刘导,刘振国,我的导师。”姜时愿从里屋走出来,小声跟我们说,手里还拿着叠资料,“刘导话少,天天跟壁画打交道,连家都安在工作室旁边的小土房里,除了吃饭睡觉,都在这儿补残片。”
刘振国听见声音,抬头看了看我们。他的眼睛有点红,像熬了夜,却很亮,像党河的水,带着股执着的劲儿。“这残片是唐代的,”他指着残片,声音有点哑,却很清晰,“飘带的颜色得用矿物颜料调,朱砂加石绿,石绿多一分就偏暗,少一分就偏浅,得刚好,才能跟原来的颜色对上。”
他的工作台上摆着个旧相框,相框的边有点锈,里面是个穿旗袍的女人——女人站在莫高窟的崖边,笑得很温柔,头发被风吹得飘起来,旗袍是浅蓝色的,像党河的水。姜时愿凑过来,小声说:“那是刘导的爱人,叫林慧,原来在北京当中学老师,刘导来敦煌的第三年,她就辞了工作过来了,现在帮着整理文献,有时候也给刘导搭把手调颜料。”
正说着,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浅蓝衬衫的女人走进来,手里端着个搪瓷缸,缸子上印着“敦煌文物保护所”的字样,里面装着热茶,冒着白气。她看见我们,笑了笑,声音很柔,像党河的水:“你们是来玩的吧?我是林慧,刘振国的爱人。”她把搪瓷缸递给刘振国,伸手帮他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先喝口茶,歇会儿,这残片不急,慢慢补。”
刘振国起身,接过茶,喝了一口,抬头看林慧的眼神瞬间软了下来,像冰化了的党河,带着温软:“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今天要整理北魏的文献吗?”
“文献整理完了,”林慧蹲下来,帮他把桌上的颜料管摆整齐——红色的朱砂、绿色的石绿、蓝色的青金石,都按颜色深浅排好,“过来看看你,怕你又忘了吃饭。我给你带了胡麻饼,在包里,等会儿吃。”
林慧跟我们聊天时,刘振国还在补残片,手里的毛笔捏得很稳。他的手指有点粗,关节处磨出了茧,却很灵活,蘸颜料、补残片,动作一气呵成,像练了千百遍。
“我第一次来敦煌,是二十多年前了。”林慧坐在我们旁边,手里拿着个笔记本,上面记着文献的编号,“那时候我放暑假,来敦煌旅游,刚好遇到刘振国在修复壁画——他那会儿还是个学生,跟着他老师来实习,蹲在崖下,手里拿着颜料,阳光落在他身上,他的眼睛盯着壁画,亮得像有光。我就觉得,这个男人眼里有东西,是我在学校里没见过的。”
她说,那时候刘振国住的是工作室旁边的小土房,冬天冷得睡不着,就裹着两床被子看壁画资料,手指冻得发僵,还在本子上画颜料的配方;夏天热得厉害,土房里像蒸笼,他就把桌子搬到崖下的树荫里,接着补残片,汗滴在残片上,他赶紧用袖子擦,生怕弄坏了。
“我回北京后,总想起他看壁画的样子。”林慧笑了笑,眼里带着回忆,“他给我写信,信里画着壁画的残片,写着‘敦煌的壁画在等我,我想守在这儿’。我那时候在学校当老师,教语文,学生们都很可爱,可我总觉得心里少了点什么——直到收到他的信,我才知道,少的是敦煌的风,是他眼里的光。”
后来,林慧辞了北京的工作,背着行李来敦煌找刘振国。刚到的时候,她住不惯土房,冬天冷,夏天潮,晚上还能听见风刮过崖壁的声音,像有人在哭。刘振国就每天给她煮沙棘茶,晚上用煤油灯给她暖手,给她讲壁画里的故事:“你看320窟的飞天,飘带长七米,是画师站在梯子上画的;你看257窟的九色鹿,颜色用的是石黄和朱砂,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亮的。”
林慧慢慢喜欢上了敦煌。她帮刘振国翻译外文文献——有的文献是英文的,讲的是国外学者对敦煌壁画的研究,她就逐字逐句地译,遇到不懂的专业词汇,就和刘振国一起查词典,查资料,有时候查到半夜,煤油灯的油都烧完了;她还帮刘振国调颜料,知道朱砂要磨五天,青金石要磨三天,知道哪种颜料配哪种胶,才能让颜色更持久。
“有一年冬天,刘振国得了重感冒,发着烧,还硬要去补壁画。”林慧指着刘振国的手,声音有点软,“他的手冻得肿起来,笔都握不住,我就把他的手放在我怀里暖,暖一会儿他又要去补,说‘这飞天的飘带再不补,等开春风大,颜色就褪了,没人记得它原来的样子了’。我没办法,就陪着他去崖下,给他撑着伞,帮他递颜料,直到把那截飘带补完,他才肯去看大夫。”
刘振国补完残片,把毛笔放在笔洗里,轻轻涮了涮。他看着林慧,眼里带着歉意:“跟着我,苦了你。北京的条件好,你在那儿当老师,多好。”
林慧摇摇头,伸手帮他擦了擦嘴角的茶渍——她的动作很轻,像在碰件宝贝:“不苦,有你,有壁画,比北京的日子还甜。你看,今天补完的这截飘带,颜色多亮,像刚画的一样,这就是咱们的日子,慢慢补,慢慢过,比什么都好。”
我看着他们,忽然想起永乐镇的陈婆婆和纸坊镇的刘老太太——陈婆婆守着梨树下的小学,刘老太太守着纸坊里的麻纸,刘振国和林慧守着崖壁上的壁画,他们都在守着自己的念想,守着自己的暖。肖嘉木握着我的手,轻轻捏了捏,我抬头看他,他眼里映着刘振国和林慧,小声说:“我们以后,也要像他们一样,守着彼此,守着我们的故事,不管到哪儿,都不分开。”
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带着崖壁的气息,裹着颜料的香,暖得人心头发软。工作室里很静,只有刘振国涮毛笔的声音,林慧翻笔记本的声音,还有我们轻轻的呼吸声,像首安静的歌,唱着敦煌的暖,唱着相守的甜。
从刘振国的工作室出来,姜时愿说要带我们去见一位老画匠。“马爷爷叫马守义,专门修复壁画的边角,在莫高窟附近住了一辈子,”姜时愿走在前面,脚步很轻快,“他磨的矿物颜料是敦煌最好的,刘导补壁画,都用他磨的颜料。他还会讲故事,尤其是民国画师宋今禾的故事,比我讲的详细多了。”
马爷爷的家在崖边的土坯房里,门口用篱笆围了个小院子,院子里摆着几排陶罐,陶罐上贴着纸条,写着“朱砂”“石绿”“青金石”,里面装着磨好的矿物颜料,红的像血,绿的像党河的水,蓝的像敦煌的天,阳光落在上面,亮得晃眼。
我们刚进院子,就看见马爷爷坐在石凳上磨颜料。他穿件深灰色的棉袄,领口有点破,露出里面的棉絮;头发全白了,用根黑绳束在脑后;脸上的皱纹很深,像崖壁的纹路,却笑得温和,手里拿着块青金石,在石板上慢慢磨——青金石的粉末落在石板上,成了淡蓝色的雾,风一吹,雾轻轻飘,沾在他的袖口上,像给棉袄添了点蓝。
“姜娃来啦,”他抬头看见我们,放下青金石,用袖子擦了擦手上的粉末,“这就是你说的那两位娃吧?快坐,我给你们泡杯茶,用党河水煮的,放了点枸杞,暖身子。”
院子里有张老木桌,桌上铺着张宣纸,上面画着半幅飞天——飞天的脸已经画好了,眉眼温柔,嘴角带着笑,飘带却还没画完,只勾了个轮廓。“这是给我孙女画的,”马爷爷指着画,眼里带着笑,“她在兰州读大学,学的是美术,说以后要回敦煌修壁画,跟我一样。她喜欢飞天,我就给她画一幅,等她放假回来,给她当礼物。”
他从屋里拿出个布包,布是深蓝色的,上面绣着个小小的颜料罐,针脚有点歪,却很整齐。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块矿物颜料——有块朱砂红得发亮,像凝固的血;有块石绿温润得像党河的水;还有块青金石,蓝得像最深的夜空。“这是我爷爷传下来的,用了快一百年了,”马爷爷拿起朱砂,在手里轻轻摩挲,“磨出来的颜色,比现在的化学颜料亮,还不容易褪。当年我爷爷修254窟的壁画,就用这个朱砂,你现在去看,飞天的飘带还是红的,像刚画的一样。”
肖嘉木拿起那块青金石,放在手里掂了掂,问:“马爷爷,磨颜料是不是很费功夫?”
“费功夫,也费眼。”马爷爷点头,把朱砂放回布包,“青金石要磨三天,每天磨两个时辰,得用党河水泡了再磨,不然粉末太粗;朱砂要磨五天,磨的时候得专心,不能分心,不然颜色不均匀,画在壁画上就不好看。我年轻的时候,磨颜料磨得眼睛疼,我爷爷就说‘磨颜料就是磨性子,性子稳了,颜色才稳’。”
他给我们泡了茶,用的是粗瓷碗,碗里的枸杞浮在水面上,像颗颗小红珠子。“你们昨天听姜娃讲了慧能的故事,今天我给你们讲个宋今禾的故事吧,”马爷爷喝了口茶,声音慢慢的,像在回忆,“这故事是我爷爷讲给我听的,宋今禾是民国时的画师,跟我爷爷认识,他的画,比莫高窟的壁画还活。”
马爷爷放下茶碗,手指轻轻敲着木桌,慢慢讲了起来。
宋今禾是敦煌城外宋家庄的人,生于民国十年。他爹是个驼夫,常年跟着驼队运货,很少回家;娘是个普通的农家妇女,手很巧,会绣驼队图案的布包。宋今禾小时候就爱画画,没钱买纸和笔,就用炭在墙上画——画党河的水,画莫高窟的飞天,画驼队走过戈壁的样子。
有次,他在村里的老槐树上画了幅飞天,飞天的飘带很长,绕着树干飘,像真的要飞起来。村里的王大娘看见,笑着说:“今禾这娃,画的飞天比寺里的还灵,以后准是个画师。”李大叔也让他画自家的犁,画出来的犁,像刚从地里回来,还沾着土。他娘看他喜欢画画,就把家里的旧布剪了,给他当纸;把烧火剩下的炭拣出来,给他当笔,晚上还在煤油灯下陪着他画,说“娃喜欢,就好好画”。
民国二十五年,宋今禾十五岁,他爹在运货的路上遇到沙暴,没回来。娘带着他去敦煌城里讨生活,在画坊“荣宝斋”给老板当帮工——娘帮着洗笔、磨墨,他就帮着扫地、整理画纸。老板嫌他年纪小,只让他干杂活,不让他碰画笔,还总说“画匠不是那么好当的,你这辈子都成不了气候”。
可宋今禾没放弃。晚上,他等娘和老板都睡了,就偷偷溜进画坊,用老板丢弃的废纸,用洗笔剩下的墨,在煤油灯下画画。煤油灯的光很暗,他凑得很近,眼睛熬得发红,手泡在墨水里,发白起皱,却还是每天都画——画城里的街景,画路过的驼队,画党河的日出,画莫高窟的崖壁。
有次,老板半夜起来喝水,看见画坊里有光,进去一看,是宋今禾在画画。老板本想骂他,可看见他画的党河日出——太阳是红的,像烧起来的火,河水是绿的,像裹了层玉,岸边的草是绿的,像撒了把碎绿,竟看呆了。“你这画,有点意思,”老板说,“以后你别扫地了,跟着我学画画吧。”
宋今禾很高兴,跟着老板学调颜料、勾线条、画山水。他学得很快,老板教他画飞天,他画的飞天飘带比别人的长,眉眼比别人的柔,老板说“你这是有天赋,天生就是画敦煌的”。
可民国二十九年,宋今禾二十岁,却得了场重病——总咳血,脸色苍白,大夫说他肺不好,活不过三十。他没钱治病,老板也不愿意再管他,娘抱着他哭,说“娃,咱们回家,回宋家庄,娘陪着你”。
他回了宋家庄,住在村外的破寺里。破寺很小,只有一间禅房,佛像都塌了,却很安静。他每天靠挖野菜过活——沙葱、苜蓿、苦苦菜,煮在锅里,放点盐,就是一顿饭。可他还是没停过画画,用捡来的炭,在破寺的墙上画,画娘的样子,画老板的样子,画敦煌的街景,画党河的水。
有天,他咳血,血滴在画纸上——那纸上是他刚补画的红衣女子,眉眼温柔,像娘年轻时的样子。血滴在女子的衣角上,竟慢慢晕开,像开了朵小红花,淡红色的,不刺眼,却很亮。他没在意,只觉得是血晕了,接着往下画,可他不知道,这滴血,唤醒了画里的魂。
那画纸上的红衣女子,是明代的一名女子,周书歆,擅长书画,尤擅画仕女。她年轻时嫁给钱益禾,夫妻二人志同道合,一起抗清。可后来钱益禾降清,周书歆劝他一起投水殉国,钱益禾却退缩了,说“水太凉”。周书歆心灰意冷,独自投水,却被人救起,后隐居在江南,以画寄情,画的多是红衣仕女,眉眼间带着股倔强。
顺治四年,钱益禾去世,周书歆的继子要夺她的家产,逼得她走投无路。她抱着自己最爱的一幅《红衣仕女图》,在佛前自缢——“我生为明人,死为明鬼,此生不负家国,不负书画”。她的执念不散,附在《红衣仕女图》上,画辗转流传,最后落在了敦煌,被宋今禾的爹买下来,送给了宋今禾当生日礼物。那天,宋今禾见画的颜色淡了,只能看出轮廓,便拿起画笔补画。
宋今禾一直把这幅画挂在破寺的墙上,却不知道画里有魂。直到他的血滴在画上,周书歆的魂才被唤醒——她感受到了宋今禾的孤独和执着,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便留在了画里,成了画中妖,取名阿书。
宋今禾没发现异常,只觉得那画越看越顺眼——每天早上醒来,画里女子的衣角好像更红了点;晚上回来,画前好像有淡淡的香,像江南的梅香。他总对着画说话,说自己的病,说对娘的想念,说想再画一次党河的日出。阿书在画里听着,心里软乎乎的,她觉得宋今禾像自己的弟弟,像需要人疼的孩子。
那年除夕,城里有人家的孩子掉进党河,宋今禾跳下去把孩子救上来,可孩子的爹娘却以为他是人贩子,把他打得头破血流,衣服都撕烂了。
宋今禾抱着画,躲在破寺外哭,哭得累了,就靠在寺门上睡着了。半夜里,他被一阵香味弄醒,看见寺门口放着碗杂羹,葱花飘在上面,还冒着热气。
从那以后,每天晚上,破寺门口都会有碗杂羹——有时是肉沫的,有时是青菜的,有时是鸡蛋的,还冒着热乎气。宋今禾以为是路过的好心人送的,就开开心心地吃了,却不知道是阿书做的——她从画里出来,用破寺里的小锅,用党河水,煮了杂羹,怕他认出,放下就躲回画里。
宋今禾的病竟慢慢好了——脸色不那么苍白了,也不怎么咳血了。他以为是杂羹的功劳,却不知道是阿书用画里的灵气滋养他——她每天晚上都用指尖碰一下他的额头,淡红色的水汽裹住他,像给他盖了层小被子。
民国三十一年,宋今禾二十二岁。有天,他在党河边挖野菜,看见个女子掉进河里——女子穿件粗布衫,头发很长,像刚从逃荒的路上来,累得晕倒了,掉进了党河。宋今禾赶紧跳下去,把女子救了上来。
女子叫叶三秋,是河南人,家乡遭了灾,一路逃荒来敦煌,没找到亲人,却累得晕倒在党河边。宋今禾把她带回破寺,给她煮了野菜汤,给她找了件自己的旧衣服——是娘给他做的,蓝色的,有点大,却很干净。
叶三秋很感激宋今禾,留在了破寺里,帮他洗衣、做饭、整理画纸。她的手很巧,会缝衣服,会纳鞋底,还会给画上色——宋今禾画飞天,她就用自己捡的矿物颜料,给飞天的飘带上色,绿的像党河的水,红的像朱砂,蓝的像青金石。
宋今禾慢慢喜欢上了叶三秋——喜欢她缝衣服时认真的样子,喜欢她给画上色时温柔的样子,喜欢她煮野菜汤时笑着说“今禾,快喝,热乎”的样子。他跟叶三秋表白,叶三秋红着脸点头,说“我也喜欢你,喜欢你画的画,喜欢你的人”。
民国三十二年春天,他们成了亲。没有彩礼,没有嫁妆,只有破寺里的一幅画,一碗野菜汤,还有村里王大娘送的一床旧被子。宋今禾画了幅画,画的是他和叶三秋在党河边种柏树,叶三秋笑着,手里拿着柏枝,画的角落里,还藏着个小小的红衣女子——是阿书,她看着他们,眼里带着笑,像在祝福。
阿书刚开始也为宋今禾高兴——他有了家,有了疼他的人,不用再孤独了。她还是每天晚上给他们煮杂羹,看着他们在煤油灯下说话,看着叶三秋给宋今禾缝衣服,心里暖乎乎的。
可慢慢的,阿书觉得有点孤单了。宋今禾的注意力都在叶三秋身上——他给叶三秋画肖像,画了一张又一张,却忘了给阿书的画添色;叶三秋整理画时,不小心碰到了阿书的画,画角卷了起来,宋今禾只是轻轻展平,没说什么;有次,宋今禾的朋友来做客,看见阿书的画,说“这画有点旧了,不如扔了吧”,宋今禾虽然说“不行,这是我爹给我的”,却没再像以前那样,每天都擦画。
阿书的心里有点酸,像喝了没煮好的沙棘茶。她想起自己前世的孤独——钱益禾降清后,她一个人守着空房,画着红衣仕女,没人懂她的苦。现在,宋今禾有了叶三秋,她又成了孤独的一个人。
民国三十五年,宋今禾和叶三秋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儿子,叫宋念党——念着党河的意思。孩子很可爱,会爬的时候,总去抓阿书的画,有次还撕了画角。宋今禾只是轻轻责备了孩子几句,找了块胶布把画角粘好,却没再磨颜料补色。阿书看着粘好的画角,心里的酸变成了苦,又慢慢变成了恨——她觉得宋今禾忘了她的好,觉得自己像个外人,被抛弃了。
她开始找实体化的方法——她听老辈的魂说,吸收敦煌的沙灵气,再加上活人的一点血,就能从画里走出来,变成真人。她每天晚上都吸收沙灵气,画里的红衣颜色越来越深,像染了血。
民国三十七年冬天,宋今禾的儿子满两岁,叶三秋又怀了孕。阿书觉得不能再等了——她怕自己永远困在画里。她找到了一个方法:在月圆之夜,挖走宋今禾的心,就能永远留在现实。
月圆那天晚上,宋今禾和叶三秋睡熟了。阿书从画里走出来,她的红衣像染了血,眼睛是红色的,手里拿着把小刀——是宋今禾用来削铅笔的,很锋利。她走到宋今禾床边,举起小刀,刚要碰到他的胸口,叶三秋忽然醒了。
“你是谁?”叶三秋很害怕,却还是扑过来,挡在宋今禾前面。
小刀划在叶三秋的胳膊上,血滴在地上,红得像朱砂。阿书看见血,忽然醒了——她想起自己前世的遗憾,想起钱益禾的退缩,想起自己殉国时的决绝;她想起宋今禾咳血时的样子,想起自己给宋今禾煮杂羹的日子,想起叶三秋给宋今禾缝衣服时温柔的眼神。
“我怎么变成这样了?”她哭了,眼泪是红色的,像血,落在地上,变成了小小的红花开。她看着叶三秋的伤口,看着床上熟睡的宋今禾,忽然明白——她想要的不是留在现实,是有人记得,是有人不孤独,而宋今禾已经有了叶三秋,有了家,她不该破坏。
阿书变成一阵红雾,回到了画里。画里的红衣女子,眼角多了滴泪,是红色的,像朱砂,永远不会褪。
宋今禾醒后,看见叶三秋的伤口,又看了看画,才知道阿书是画里的妖。他没扔画,反而把画挂在屋里最显眼的地方,每天都擦一遍,给画添色——用最好的朱砂,最好的石绿,把画角补好,把女子的眼角画得更柔。
“她是个可怜人,”他对叶三秋说,“她陪我走过最难的日子,我不能忘。”
叶三秋没生气,反而帮着宋今禾给画添色——她给女子的蓝衫上绣了海浪纹,给女子的发间画了朵小梅花,笑着说“她也是咱们家的一员,以后咱们一起陪着她”。
后来,叶三秋的伤口好了,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也出生了,是个女儿,叫宋念书——念着阿书的意思。宋今禾成了敦煌有名的画师,他画的画,活灵活现,很多人都来买他的画。他的家里总是很热闹,孩子们在院子里跑,叶三秋在厨房做饭,宋今禾在屋里画画,画里的阿书,看着这一切,眼里的泪慢慢变成了笑。
有人说,晚上路过宋今禾家,能看见画里的女子在笑,嘴角带着甜;有人说,宋今禾的孩子半夜哭的时候,画前会飘来淡淡的香,孩子就不哭了;还有人说,宋今禾去世后,那幅画不见了,有人在党河边看见过淡红色的雾,像个女子,在看党河的日出。
马爷爷讲到这儿,拿起桌上的毛笔,蘸了点青金石颜料,在飞天的飘带上画了一笔——蓝得像党河的水,亮得晃眼。“这故事,我爷爷讲给我听,我再讲给你们听,”他笑着说,“以后你们再讲给别人听,这样,宋今禾和阿书的故事,就不会丢了。就像这颜料,磨得越细,颜色越亮,故事传得越久,越暖。”
我摸了摸爷爷的日记,忽然想把这个故事写进去——写宋今禾的执着,写叶三秋的温柔,写阿书的遗憾与释怀,写敦煌的风,党河的水,还有那幅永远笑着的红衣仕女图。肖嘉木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笑着说:“别急,晚上回客栈慢慢写,我陪你。你写累了,我给你弹吉他,给你读马爷爷讲的故事。”
他伸手帮我理了理围巾——风有点大,吹得围巾飘起来,他的指尖蹭过我的脖子,有点痒,却很暖。“走,咱们再看看马爷爷磨颜料,”他牵着我的手,走向石凳,“看看这青金石,怎么磨出敦煌的天。”
马爷爷又拿起了青金石,在石板上慢慢磨,淡蓝色的粉末飘起来,沾在我们的衣服上,像给我们添了点敦煌的蓝。院子里很静,只有磨颜料的声音,风的声音,还有马爷爷轻轻的咳嗽声,像首安静的歌,唱着宋今禾的画,唱着阿书的泪,唱着敦煌永远不会丢的故事。
敦煌的夜市是傍晚开始热闹的。太阳刚落下,老街上就摆满了摊子,红色的灯笼一盏盏亮起来,像给老街串了串糖葫芦;卖杏皮水的摊子飘着酸香,卖烤羊肉的摊子飘着肉香,卖手作饰品的摊子摆着五颜六色的小东西,笑声、吆喝声、驼铃声混在一起,像首热闹的歌。
我们跟着姜时愿逛夜市,刚走到一个卖骆驼饰品的摊子前,就听见个清脆的声音:“哥哥姐姐,看看我的饰品吧!都是用驼骨做的,刻着飞天呢,还有党河的水,莫高窟的崖壁,可好看了!”
摊主是个维吾尔族小姑娘,梳着两条麻花辫,辫子上系着红绳,红绳上挂着小小的驼铃,一动就“叮铃”响;她穿件粉色的连衣裙,裙摆上绣着小小的骆驼图案;眼睛很大,像党河的水,亮闪闪的,笑的时候露出两颗小虎牙,可爱得很。
“我叫阿依古丽,”她拿起一个骆驼挂件,递到我面前,挂件上刻着个小小的飞天,飞天的飘带绕着骆驼,像在飞,“这是我爸爸帮我刻的,他是养驼人,每天都去党河边放驼,晚上回来就帮我刻饰品,说要让更多人知道敦煌的美。”
她的汉语说得很流利,偶尔会夹杂几个维吾尔语词汇,比如把“好看”说成“亚克西”,把“谢谢”说成“热合麦特”,说完自己先笑,眼睛弯成了月牙。“我妈妈是汉族人,以前是老师,”她指着不远处的一个烤包子摊子,“就是那个卖烤包子的摊子,我妈妈在那儿,她教我汉语,教我写汉字,还教我画飞天,我摊子上的饰品图案,有的就是我妈妈画的。”
肖嘉木拿起一个刻着党河的挂件,挂件上的党河是淡绿色的,刻得很细,连河边的草都能看见。“这个多少钱?”他问,眼里带着笑。
阿依古丽歪着头想了想,伸出两根手指:“二十块吧!哥哥你要是喜欢,再送你个小的,这个小驼铃,挂在钥匙上,很好听。”她从摊子底下摸出个小小的铜驼铃,比马老汉的那个小些,铃身上刻着个小小的梨,“我妈妈说,梨代表着甜,送给你们,祝你们的日子像梨一样甜。”
我接过小驼铃,摇了摇,“叮铃”的声音很轻,像党河的水声。阿依古丽给我们倒了杯杏皮水,用的是透明的玻璃杯,杏皮水是橙黄色的,里面放了片柠檬,酸得我眯起眼。“姐姐,杏皮水要冰着才好喝,”阿依古丽笑起来,辫子上的驼铃跟着响,“我妈妈说,这是敦煌的味道,喝了就不会忘。你们要是喜欢,我再给你们倒一杯。”
姜时愿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吃着阿依古丽给的烤包子——包子的皮很脆,咬一口,羊肉的香混着洋葱的甜在嘴里散开,好吃得点头。“阿依古丽,你知道玉门关的故事吗?”他忽然说,手里还拿着半个烤包子,“我给你们讲个梁阑玉和江愁予的故事吧,就发生在玉门关,比慧能和宋今禾的故事还动人。”
阿依古丽眼睛亮了,赶紧坐在我旁边,双手托着下巴:“我知道玉门关!爸爸带我去过,那里的风很大,吹得人耳朵疼。”
姜时愿指尖蹭过装着杏皮水的玻璃杯的杯沿,凉意在指腹漫开时,他开口,声音裹着西北的风意:“清末的玉门关,风里总夹着沙,吹得人睁不开眼。梁阑玉就守在这儿,是个比关墙还挺拔的戍边兵,铠甲上的锈迹像生了根的旧时光,蹭着砖石会掉渣,腰里那把刀的黑鞘上,‘守土’两个字刻得深,风刮十年都没磨淡。”
他顿了顿,仿佛看见当年的景象:“他每天沿关墙巡逻,一趟要走两个时辰,靴子踩在冻硬的土路上,闷响能传老远。走累了就坐在墙垛上,看党河的日落把水面铺成熔金,直到最后一点光沉进远处的戈壁,才摸出怀里的干粮啃。”
“有天巡逻到西墙,他听见歌声了。”姜时愿的声音软了些,“不是兵卒们粗粝的号子,是软乎乎的,像浸了党河水的蜜,顺着风飘过来。他扒着墙缝往下看,看见个姑娘在关外的草地上放羊——羊群白得像堆雪,绕着她转,一点都不闹。姑娘穿件粗布衫,辫子垂到腰际,发间别着朵小蓝花,手里甩着羊鞭,调子慢悠悠的。”
那就是江愁予。后来梁阑玉才从关外的牧民嘴里听说,这姑娘是村里的神女,自打出生起就带着“守村”的命——老人们说,江家的神女能唤来雨水,能让牧草长青,可神规管得严,她这辈子不能沾红尘,更不能嫁人,否则村子会遭灾。
“梁阑玉没管这些。”姜时愿说,“他那天忘了巡逻,就趴在墙垛上听,直到姑娘抬头看见他,手里的羊鞭停了,笑着喊‘你是谁呀?怎么跟个石狮子似的蹲在墙上’。”
从那以后,梁阑玉的巡逻路线总往西墙偏。他会带些关里的糖块给江愁予,听她讲草原上的星星有多亮,讲她怎么跟着奶奶学认草药;江愁予会把自己烤的馕塞给他,馕上撒满芝麻,咬一口喷香,有时还会带个绣活——是只衔着花的小鸟,针脚细细的。
有次梁阑玉得了块玉符,是将军赏的,羊脂玉的料子,上面刻着玉门关的轮廓,边角处还缀着“守土”二字。他在西墙等江愁予时,把玉符攥在手里摩挲了半天,直到手心出了汗,才把玉符掰成两半。“等我守完这三年,”他把半块玉符递过去,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就带你回我的家乡,江南的梨花开得早,我给你种一院子,让你天天能闻见香。”
江愁予的指尖碰过玉符,冰凉的玉贴着她的掌心。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从怀里掏出个荷包——宝蓝色的布,上面绣着朵刚开的梨花,线还没完全收完,露着一点线头。“我是神女,”她抬头看梁阑玉,眼里有光在闪,“按规矩,我不能嫁人的。可我想等你,不管等多久。”她把荷包塞给他,又把那半块玉符揣进贴身的衣袋,“这玉符,我替你收着,等你回来,咱们拼起来看。”
可第二年秋天,风变了味。那天早上梁阑玉刚爬上关墙,就看见远处的戈壁上起了黑浪——是敌军,黑压压的一片,马蹄声震得地都在颤。他立马吹响号角,士兵们抄起兵器往墙上冲,箭如雨一样射出去,很快箭囊就空了。梁阑玉拔出腰刀,刀刃砍得卷了边,手臂上的伤口流着血,混着沙砾结成痂。
“他看见敌军的首领举着刀冲过来,”姜时愿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哑,“想都没想就跳了下去,刀扎进首领胸口的时候,首领的刀也捅进了他的胸口。”
梁阑玉倒在关墙下,风沙往他的口鼻里灌,他却伸手往怀里摸——摸到了那半块玉符,紧紧攥在手里。他的眼睛望着西墙,望着江愁予放羊的方向,直到最后一口气没上来,手指都没松。
江愁予那天正在绣嫁衣。是她偷偷攒了半年的红布,用党河水一遍遍染出来的,红得像戈壁上的落日。她想等梁阑玉回来,就穿着这件嫁衣跟他走,领口的梨花绣到一半,针不小心扎进指尖,血珠滴在红布上,像朵小小的花。
突然,远处传来厮杀声,还有号角的悲鸣。江愁予手里的针掉在地上,她跑出帐篷,看见玉门关的方向起了狼烟。她没顾上收嫁衣,抓起来就往关墙跑,红嫁衣在风里飘着,没绣完的梨花在背后晃。
“她跑到关墙下时,喊梁阑玉的名字,没人应。”姜时愿说,“她就坐在地上,唱起了第一次给梁阑玉唱的那首歌,调子哑得像被风沙磨过。眼泪落在红嫁衣上,把那滴血珠晕开,倒真像开了朵白花。”
第二天,牧民们在关墙下发现了江愁予。她靠在墙上,已经没了气息,手里攥着那半块玉符——和梁阑玉手里的那半块拼在一起,正好是完整的玉门关轮廓,“守土”二字连在了一起。
后来,人们把梁阑玉和江愁予埋在了玉门关外的梨树下。那棵梨树是江愁予小时候种的,原本快枯死了,自他们埋在这儿后,每年春天都开得特别旺。关墙上刻了他们的名字,刻得比“守土”还深,风刮了这么多年,字迹还是清清楚楚的。
“有人说,春天梨花开的时候,能看见一男一女在树下走。”姜时愿的声音轻下来,“男的穿着带锈的铠甲,手里攥着半块玉符;女的穿着红嫁衣,领口的梨花绣得整整齐齐。他们走得慢,还哼着调子,是当年江愁予唱的那首。”
阿依古丽的眼睛红红的,拉着我的手问:“姐姐,江神女不是不能嫁人吗?为什么最后还是跟梁叔叔在一起了呀?”她妈妈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笑着说:“因为有些约定,比规矩更重;有些人,比性命更亲。等周末,咱们去玉门关,看看那棵梨树,也看看他们的名字好不好?”
阿依古丽用力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我的袖口,眼里闪着光——像是已经看见了,那年春天,梨树下的红嫁衣和铠甲,还有拼在一起的玉符,在风里轻轻晃。
天刚蒙亮时,党河的水还泛着淡雾,肖嘉木正擦着“老解放”的挡风玻璃,就听见身后传来轻悄悄的脚步声——是姜时愿,怀里抱着本牛皮纸笔记本,袖口沾着点未干的石绿颜料,像蹭了点党河的水。
“还是来晚了?”他挠挠头,把笔记本递过来,封皮上新画了幅小图:是辆老卡车,正朝着远处的青海湖开,车顶上还飘着个小小的飞天,飘带里裹着颗沙棘果,“昨晚想着给你们画个标记,万一在青海找不着路,看着它就想起敦煌的方向。”我翻开本子,里面夹着张纸条,是他新写的故事,字迹歪歪扭扭,末尾还画了个咧嘴笑的小表情。
“等你们有机会再来敦煌,”他往后退了两步,站在晨光里,眼镜片反射着党河的光,“我把剩下的故事编完,再带你们去看马爷爷新磨的青金石,他说要给你们画幅小像呢。”肖嘉木发动车子时,引擎的低响混着党河的水声,姜时愿忽然又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摸出包晒干的沙棘,抛过来:“路上嚼,比水顶饿,这是党河边最红的!”
车慢慢往前开,我从后视镜里看他——他还站在原地,手举在半空,像还在挥别,身影渐渐小了,成了党河岸边的一个小点,混在淡绿色的草簇里。风从车窗缝钻进来,带着沙棘的甜香,手里的笔记本还留着姜时愿指尖的温,封皮上的老卡车,在晨光里像真的要朝着青海湖的方向驶去。
太阳慢慢爬高,把崖壁的影子拉得很长,莫高窟的轮廓在远处渐渐淡成了赭色的剪影。党河的水跟着车轮往后流,泛着碎金似的光,偶尔有小鱼跃出水面,溅起的水花落在岸边,打湿了半株沙棘。肖嘉木把车窗摇下些,风里的沙粒轻蹭在脸上,像敦煌还在轻轻碰我们的衣角,而怀里的笔记本、指尖的沙棘香,还有后视镜里渐渐模糊的党河,都成了往后想起敦煌时,最软的那帧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