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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萌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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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夜暖阁沐汤后,静心苑的空气里仿佛都飘散着一种无形的、粘稠的东西。
褚宁每每见到怀溯,那被温水浸润过的指尖触感、那近在咫尺的呼吸、那洞悉一切却又带着玩味的目光,便会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搅得他心绪不宁。
他开始刻意回避与怀溯的独处,端茶时指尖绷紧,垂下的眼睫掩住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
他告诉自己,那是恐惧,是面对绝对掌控者时本能的战栗。可心底某个角落,却又隐隐分辨出,那战栗之中,似乎掺杂了一丝别的、更为陌生的、让他感到恐慌的东西。
一种对那强大、危险却又极致优雅的存在的,近乎飞蛾扑火般的吸引。
这认知让他倍感羞耻与无力。他像一只陷入蛛网的虫,明知危险,却仍在蛛丝温柔的缠绕下,可耻地生出些许眩晕。
怀溯将他的变化尽收眼底,那小兽般警惕又忍不住偷瞄的眼神,那强装镇定却微微发红的耳尖,那在他靠近时瞬间绷直的纤细背脊……都成了他繁忙政务之余,一丝不动声色的趣味。
他依旧温和,依旧从容,却开始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刻,给予褚宁更多“关注”。
比如,他会突然在褚宁整理书架时,自身后靠近,手臂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臂膀,取走高处的一卷书,留下淡淡的冷香和褚宁瞬间僵硬的背影。
比如,他会在他煮茶时,忽然开口点评:“水温过了三息,茶香损了一分。”惊得神游褚宁手一抖,换来他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
这些细微的、带着明显逗弄意味的举动,如同羽毛,不轻不重地搔刮着褚宁敏感的神经。
他感到一种被戏耍的屈辱,却又无法反抗,只能在内心疯狂唾弃自己那不争气加速的心跳。
这日,怀溯在书房接待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似乎是某位隐世宗门的长老,气质超然。褚宁照例在门外候着。
里面谈话的声音不高,但褚宁如今五感较之前敏锐,隐约能听到一些断续的词句。
“……‘星陨之契’……虚无命格……变数……死局……”
当“星陨之契”和“死局”这几个字眼清晰地飘入耳中时,褚宁浑身一震,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贴近了些。
“……此子命数虚无,确是万年难见的异数……或可搅动命盘,于死局中挣出一线生机……然,变数亦意味着不可控,少师还需谨慎……”
那长老的声音带着沧桑与凝重。
“不可控么?”这是怀溯的声音,依旧温润,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权衡,“正因其不可控,方有破局之可能。至于掌控……在下自有分寸。”
褚宁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如同浸入冰水。
原来如此。
他这奇缘,这变数,自始至终,都只是为了替怀溯破解那所谓的死局而存在的工具。
所有的庇护,所有的逗弄,所有的看似默许他成长,都不过是养料,为了让他这颗棋子,能在关键时刻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那刚刚萌芽的、酸涩又隐秘的情感,如同被骤然寒风吹打的花苞,瞬间蜷缩凋零,只剩下冰冷的现实和尖锐的痛楚。
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只觉得浑身发冷。原来那些让他心绪不宁的瞬间,那些他以为掺杂了别样意味的注视,都不过是棋手对棋子的审视与调试。
真是……可笑至极。
里面的谈话似乎接近尾声。褚宁迅速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重新垂首站好,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只是指尖深深掐入了掌心。
客人离去后,怀溯将他唤入书房。
“方才的话,听到了多少?”怀溯坐在书案后,指尖轻点桌面,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并无被窥探的恼怒,只有一种了然。
褚宁心脏紧缩,知道瞒不过他,索性抬起头,唇边扯出一个弧度:“听到晚辈是少师破局的关键变数。”
他直直地看向怀溯,那双总是显得无辜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清晰的痛楚和一种豁出去的嘲弄:“少师真是……用心良苦。”
怀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否认,也没有解释。书房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阳光透过窗棂,分割出明暗交织的区域,将两人笼罩其中。
良久,怀溯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知道了,也好。”
他站起身,走到褚宁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阴影将褚宁完全笼罩。
“那么,你现在打算如何?”怀溯低头看着他,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眼中自己的倒影,以及那倒影深处,难以掩饰的受伤,“继续扮演你那温顺的小厮,还是……试图挣脱你这‘棋子’的命运?”
他的语气很轻,却带着一种残忍的诱导,仿佛在说:看,这就是现实,你待如何?
褚宁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容,那温润的眉眼,那总是含着笑意的唇,此刻在他眼中,都化作了冰冷的算计。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的痛意弥漫开来,几乎让他窒息。
他猛地后退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异常清晰:
“蝼蚁虽贱,亦知惜命。棋子……也有棋子的活法。”
他不会再沉溺于那些无谓的、自取其辱的悸动。他要活下去,要靠着自己,靠着这枚同样被怀溯视为工具的玉片,真正地挣脱出去。
怀溯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却比之前更加冰冷坚定的火焰,眸色深了深。
他并未因褚宁的顶撞而动怒,反而轻轻笑了一声。
“很好。”他说道,目光落在褚宁紧握的拳头上,“记住你今日的话。”
他转身,不再看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下去吧。”
褚宁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离开了书房。门在身后关上的瞬间,他靠在廊柱上,仰起头,用力眨回眼中那不受控制涌上的湿热。
阳光有些刺眼。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酸楚、委屈、不甘和那刚刚萌芽就被掐灭的情感,狠狠地压回心底最深处。
从这一刻起,他与怀溯之间,那层虚伪的温情面纱被彻底撕破。只剩下赤裸裸的利用与被利用,掌控与反抗。
他摸了摸胸口那枚冰凉坚硬的玉片。
而书房内的怀溯,负手立于窗前,看着庭院中那个纤细却挺直的背影匆匆离去,指尖无意识地在窗棂上敲击着。
有多久,没见过这么鲜明的痛楚和倔强了?
大概已有几百年吧。
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被捅破后,静心苑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僵持,表面依旧风平浪静,内里却已是暗流汹涌,冰封千里。
褚宁不再回避怀溯的目光,但也再无波澜,他的姿态恭敬无可挑剔,但那双浅色的眸子里,曾经偶尔闪过的茫然、灵动的慧黠,甚至被逗弄时的无措与羞愤,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近乎死寂的平静,仿佛一潭深秋的寒水,投石不入。
他不再因怀溯不经意的靠近而僵硬,不再因那温润嗓音的低语而心跳失序。
他将所有翻涌的情绪,连同那点刚刚萌芽就被他自己亲手掐灭的、可笑的情愫,一同埋葬在心底最荒芜的角落,用冰冷的理智层层封冻。
他开始更专注地、近乎贪婪地利用每一个深夜,引导着微薄的灵力,喂养胸口那枚“星陨之契”的碎片。
玉片反哺的神秘能量依旧微弱,但涓涓细流,持续不断地冲刷着他芜杂的灵根和淤塞的经脉。
改善依旧缓慢,但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与天地灵气的感应,确实在一点点增强,那具总是带着倦怠感的身体,也似乎注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韧性。
这不再是为了讨好谁,或者在那人面前证明什么。这只是他褚宁,为自己争命的本钱。
怀溯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化。
他依旧会偶尔逗弄,但褚宁不再有任何反应。
他的手稳如磐石,背影挺直如松,连呼吸的频率都不会乱上一分。
仿佛他触碰的,只是一尊没有心肝的玉雕。
这种彻底的、不留余地的抽离,比任何愤怒的质问或恐惧的瑟缩,都更让怀溯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
他习惯于掌控,习惯于算计,习惯于将一切变量纳入棋局。褚宁这枚棋子,本该在他的引导下,或惶恐,或依赖,或带着不自知的倾慕,一步步走向他预设的位置。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一种近乎冷漠的清醒,将他隔绝在外,独自燃着一簇沉默而倔强的火焰。
这火焰,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离开他。
某日下午,怀溯在庭院中与人对弈,褚宁照例在一旁安静侍立。棋局至中盘,杀得难解难分。
对方陷入长考,怀溯便端起手边的茶杯,轻啜一口,目光不经意般掠过身侧的褚宁。
少年身姿挺拔,面容在秋日疏淡的阳光下,褪去了最初的苍白,显露出被细心温养过的、如玉的底色。
只是眉眼间再无灵动,只剩下一种置身事外的淡漠,仿佛周遭一切,包括他怀溯在内,都与他毫无干系。
怀溯握着茶杯的指尖,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瞬。
“你似乎,对弈棋毫无兴趣?”他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依旧是温和的,带着仿佛不经意的探究。
褚宁眼睫微动,视线从虚无中收回,落在怀溯脸上,平静无波:“晚辈愚钝,不解其中精妙。”
“是么?”怀溯放下茶杯,指尖拈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语气淡然,“弈棋之道,在于算计,也在于……舍得。有时,弃一子,可活全局。”
他话中有话,目光如无形蛛丝,试图再次缠绕上褚宁。
褚宁却只是微微躬身,语气疏离而客气:“少师睿智,晚辈受教。”
他听懂了怀溯的暗示,关于棋子,关于舍弃,关于全局。但他拒绝回应,拒绝再被拉入那场以他身心为赌注的棋局。
他不再是那个会因为对方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就心潮起伏的褚宁。
怀溯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眸色沉了沉。那种失控的感觉再次浮现,细微,却不容忽视。
恰在此时,苏叶提着药篮,前来更换庭院中几盆灵植的养护药液。他看到怀溯在,明显缩了缩脖子,但还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然后飞快地溜到花圃边开始干活,尽量降低存在感。
褚宁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了过去。
他看着苏叶蹲在花圃边,动作熟练地侍弄着那些娇贵的灵植,侧脸认真,偶尔因为弄错了顺序而手忙脚乱一下,带着点笨拙的可爱。
那是一种鲜活的、带着烟火气的生机,与这静心苑里无处不在的算计和冰冷,格格不入。
一丝极淡的、连褚宁自己都没察觉的柔和,在他眼底深处,一闪而逝。
但这细微的变化,却没有逃过一直注视着他的怀溯的眼睛。
怀溯执棋的手,顿在了半空。
他看着褚宁看向苏叶时,那瞬间软化的眼神,再对比他面对自己时那彻骨的平静与疏离,心头微微动了动。
“啪!”
一声清脆的落子声,带着不同以往的力度,打破了庭院的宁静。
怀溯将那枚白子按在棋盘上,位置竟是有些偏离了原本的布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躁意。
与他对弈的谋士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怀溯却已恢复如常,唇角甚至重新噙起那抹完美的温雅笑意,仿佛刚才的失态只是错觉:“继续。”
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褚宁收回了目光,重新垂眸,将自己隔绝回那片冰冷的寂静里。
他在想,苏叶上次提过的,药庐后面那条通往行宫外围杂役区的小路,不知道是否真的如他所说,守卫相对松懈……
他必须尽快行动。
他的未来,只能掌握在自己手中,哪怕前路遍布荆棘。
怀溯端起已经微凉的茶,饮了一口,只觉得比平时要苦上几分。他看着褚宁那副决绝的、仿佛随时可以抽身离去、不留一丝痕迹的背影,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
有些东西,似乎在他精于算计的指缝间,正悄然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