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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黑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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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深冬,北地的寒风凛冽如刀,卷着细碎的雪沫,给行宫披上了一层素缟。
静心苑内的地龙烧得暖融,却驱不散褚宁眉宇间那抹凝固的寒意。他依旧每日履行着“小厮”的职责,像一台上好了发条的精致人偶,精准,沉默,且毫无生气。
怀溯似乎也默认了这种状态,不再进行那些无谓的试探,只是偶尔,在那双浅色眸子无意中扫过窗外枯寂的庭院时,会捕捉到一丝极淡的、连主人都未曾察觉的疲惫。
这并未让褚宁心软,反而更觉讽刺——一个将他人命运视作棋子的执棋者,又怎会真的感到疲惫?
这日午后,褚宁正按例擦拭着书房多宝格上的古玩。一件前朝白玉螭龙笔洗在他指尖转过,温润剔透,价值连城。
若是从前那个为几块下品灵石奔波的原主,怕是连摸一下都不敢。可如今在褚宁眼中,这与路边顽石并无区别,甚至不如苏叶偷偷塞给他的那个烤红薯来得实在。
想到苏叶,他冰冷的心湖才微微泛起一丝涟漪。那小家伙前两日又借着送药的机会,溜到他窗下,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还带着体温的烤红薯,小声说:“褚宁哥,你最近好像又瘦了,这个给你甜甜嘴。”那单纯关切的眼神,是这冰冷囚笼里唯一的暖色。
他正出神,书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压低的脚步声,伴随着青锋冷峻的禀报声:“少师,急报。”
怀溯正在批阅文书,闻言笔尖未停,只淡淡道:“讲。”
“城外流民营,出现疑似‘黑瘟’之症,已蔓延数十人,情况危急。府衙的人……不敢擅专,已封锁消息,请少师定夺。”
“咔嚓”一声轻响,怀溯手中的紫毫笔杆,竟被他生生捏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纹。
他抬起眼,眸中惯有的温润笑意瞬间褪尽,只剩下一种沉冷的、近乎锐利的肃杀。
“封锁消息?”怀溯的声音不高,却让整个书房的温度骤降,“他们是想等疫病席卷全城,再上报朝廷请功吗?”
他猛地站起身,月白色的袍袖带起一阵冷风。“备车,去流民营。传我令,即刻起,行宫医官半数随行,调拨库房所有防疫药材,另,以我的名义,请‘杏林圣手’吴老先生出山,速往流民营!”
一连串的命令清晰果断,没有丝毫犹豫。那是一种不同于平日运筹帷幄的、关乎生死的决断力。
褚宁擦拭的动作停滞了,他有些愕然地看向怀溯。
黑瘟?他隐约在原主残存的记忆里找到相关信息,那是一种传染性极强、死亡率极高的恶疾,在修仙界虽不至无解,但对于缺乏灵药和高手救治的凡人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
怀溯……他竟然要亲自去?而且反应如此迅速,处置如此……正道?
这与他认知中那个冷酷算计、视人命如草芥的敌国少师形象,产生了巨大的割裂。
怀溯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倏地转头看向他。四目相对,怀溯眼中那未及收敛的冷厉与焦灼,如同实质,刺得褚宁心头一跳。
“你看什么?”怀溯的语气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褚宁垂下眼,放下笔洗,恢复平静:“没什么。”
怀溯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快步走向门口。在即将踏出书房时,他脚步微顿,头也未回地抛下一句:“你,也跟着。”
褚宁抿了抿唇,默默跟上。他不知道怀溯为何要带上他这个“累赘”,但他现在已经破罐子破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马车在风雪中疾驰,碾过官道上的积雪,发出咯吱的声响。车厢内,怀溯闭目养神,指尖却无意识地在膝上轻敲,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褚宁坐在他对面,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低气压。他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冰雪覆盖的荒芜景象,心中五味杂陈。
流民营设在城外一片背风的洼地,远远便能闻到一股混杂着污秽、疾病和绝望的气味。
简陋的窝棚东倒西歪,如同一个个绝望的坟冢。府衙的兵丁如临大敌般守在营地外围,脸上带着恐惧与麻木。
怀溯的马车一到,负责此地的官员连滚爬爬地迎上来,脸色惨白,语无伦次地汇报着情况,言语间推卸责任之意明显。
怀溯面无表情地听着,下车时,甚至拒绝了青锋递过来的、据说能避秽气的香囊。他径直走向那片被隔离出来的、哀嚎与呻吟声最集中的区域。
寒风卷着雪沫,吹起他月白色的袍角,在那一片灰暗与绝望的底色中,他那挺拔的身影竟显得有些孤直,甚至……悲壮。
褚宁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一脚踏入那污秽不堪、充斥着死亡气息的区域,眉头紧锁。有兵丁想阻拦,被他一个冰冷的眼神慑退。
他亲眼看着怀溯蹲下身,不顾污秽,亲自查看一个奄奄一息的患病幼童的瞳孔和舌苔,仔细询问旁边瑟瑟发抖的医官症状细节。
他的动作专业而迅速,脸上没有任何嫌弃或恐惧,只有全然的专注与凝重。
“立刻将症状轻者与重者分开,所有接触者用石灰水净手,已死尸身必须即刻火化!”怀溯的声音在寒风中异常清晰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吴老未到之前,按我开的方子先煎药控制,所需药材,若库房不够,去城内各大药铺征调,记在我账上。”
他条理清晰地下达着指令,甚至亲自挽起袖子,指挥着随行医官和少数几个胆大的兵丁进行分区和消毒工作。那月白的衣衫很快沾染了泥泞和药渍,他却浑然不觉。
褚宁站在不远处,风雪打在他的脸上,冰冷刺骨,但他却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发烫。
他看着那个在绝望中奔走、试图从死神手中抢夺生命的怀溯,看着他与平日里那个温雅如玉、算计人心的少师截然不同的模样,心中的坚冰,第一次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明确意识到的裂痕。
这个人……似乎并不完全是他想象中的那样。
怀溯忙碌间隙,偶然抬头,正好对上褚宁复杂难辨的目光。他微微一愣,随即,或许是出于习惯,或许是为了掩饰什么,他竟对着褚宁,极快地、近乎本能地,弯起唇角,露出了一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温雅笑容。
那笑容依旧完美,但在此时此地,却显得如此突兀,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脆弱。
褚宁看着那个笑容,心头猛地一涩。他迅速别开了脸,不再看他。
怀溯嘴角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若无其事地敛去,重新投入紧张的救治中。
只是转身的刹那,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失落。
风雪依旧,营地的混乱与绝望仍在继续。但某些东西,就在这生死边缘的忙碌与无声的对视中,悄然改变着。
褚宁默默地走到一旁,帮着医官分拣起药材。他动作生疏,却异常认真。
苏叶不知何时也跟着药庐的队伍赶来了,看到褚宁,眼睛一亮,凑过来小声说:“褚宁哥,你也来了!”
褚宁没有回答,只是将一捆草药递给他,低声道:“别废话,快帮忙。”
他的目光,却不自觉地,再次飘向了那个在风雪与病痛中,显得格外孤寂又格外坚定的月白色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