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风雪 ...
-
流民营内的景象，堪称人间地狱。
污秽与绝望的气息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寒风裹挟着雪沫，却吹不散那弥漫的病气与死亡阴影。哀嚎声、哭泣声、剧烈的咳嗽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医官声嘶力竭的呼喊与兵丁惶恐的呵斥。
怀溯的到来，像是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骤然打破了府衙官员试图维持的、粉饰太平的假象，也带来了一丝微弱却坚定的秩序。他不再理会那些战战兢兢、只想推诿责任的官员，直接接管了指挥权。
褚宁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月白色的袍摆迅速沾染上泥泞与不明污渍，看着他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墨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甚至有几缕黏在了汗湿的额角。
这个男人，褪去了静心苑中那层温雅出尘的光晕，在此地显得格外真实，也格外……触目惊心。
“青锋，带人协助医官，将所有尚有行动能力的轻症者迁至东侧空地，以布幔相隔，就地搭建简易避风所。重症者原地不动，加派专人看护，所有饮水食物必须煮沸！”怀溯语速极快，条理分明，每一个指令都直指要害。
他的动作不见丝毫贵族子弟的矜娇，熟练得仿佛做过千百遍。褚宁心中那点讶异更深，他默不作声地走到堆放药材的区域，学着旁边药庐学徒的样子，开始分拣、称量。他的动作起初有些笨拙，但他心思缜密，学得极快，很快便能跟上节奏。
苏叶也在一旁忙碌，小脸上满是严肃，偶尔抬头与褚宁视线交汇，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却也有一丝并肩作战的默契。
“褚宁哥，”苏叶趁着搬药的空隙，凑到褚宁身边，极小声道：“少师大人他……好像懂医术？你看他扎针的手法，比我们药庐一些师兄还稳。”
褚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怀溯正半跪在一个气息奄奄的老者身边，手持银针，精准地刺入几个穴位。他的侧脸在风雪中显得有些模糊，但那专注的神情，那稳定如磐石的手，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嗯。”褚宁低低应了一声，心中波澜微起。他确实没想到，怀溯这等身份，竟会亲自上手施针。这绝非做戏，而是真正关乎性命的救治。
忙碌了约莫一个时辰，初步的秩序总算建立起来。随行带来的药材有限，怀溯眉头紧锁，看向青锋：“吴老何时能到？”
“已最快速度去请，但吴老隐居之处距此有段距离，加之风雪阻路，恐还需一两个时辰。”青锋沉声回禀。
怀溯沉吟片刻，目光扫过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病情仍在加重的流民，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不能干等。”他转身，看向褚宁和苏叶所在的方向，最终目光落在褚宁身上，“褚宁。”
褚宁抬起头，脸上还沾着些药末。
“你随青锋，带一队人，持我令牌，即刻回城。”怀溯解下腰间一枚玄色令牌扔给他，语气不容置疑。
“去‘济世堂’、‘仁心馆’，将他们库房所有治疗风寒湿热、解毒化瘀的药材，尤其是三七、金银花、黄连、板蓝根等，尽数征调过来。若遇阻拦，可先斩后奏。”
褚宁接过那枚还带着怀溯体温的令牌，入手冰凉沉重。他有些愕然，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他？他一个敌国小修士，身份尴尬，修为低微……
“少师，我……”他下意识想推拒，这差事责任太大，他怕办砸了，更怕这是怀溯的又一种试探。
怀溯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不加掩饰的疲惫与信任：“此地需要青锋坐镇。你心思细，认得药材，苏叶会同你一起去，他熟知药性。速去速回，这里……等不起。”
他的目光落在褚宁脸上，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算计与玩味，只有沉甸甸的责任与托付。
风雪吹动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此刻那上面竟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褚宁握着令牌的手紧了紧。
他看着眼前这个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怀溯，看着营地中那些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无辜百姓，心中那点因个人恩怨而产生的犹豫，忽然显得如此渺小。
“是。”他不再多言，躬身领命，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
苏叶也立刻站到他身边，用力点头：“少师放心，我们一定把药材尽快带回来！”
怀溯深深看了褚宁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只化为简单二字：“小心。”
褚宁与苏叶不再耽搁，跟着青锋点出的一队精锐侍卫，迅速离开了混乱的营地，顶着风雪，策马朝城内疾驰而去。
马蹄踏碎冰雪，冷风如刀割面，褚宁伏在马背上，心中却不像表面那般平静。
他用力甩头，试图驱散这些纷乱的思绪。此刻将药材尽快带回，救治那些垂死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
持着怀溯的令牌，入城、征调药材的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济世堂和仁心馆的掌柜见到令牌，虽面露难色，却不敢违逆，只能眼睁睁看着库房被搬空。
褚宁仔细清点，苏叶在一旁辨识药性，确保无误，看着一车车被装满的药材，褚宁心中稍安。
然而，就在他们押送药材即将出城时，出了岔子。
一队身着北璃低级官服的人马拦住了去路，为首的是一个面色倨傲的胖官员。
“站住！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强征城内药铺药材？可有府衙批文？”那胖官员挺着肚子，厉声喝道，目光扫过装满药材的车队，带着贪婪与算计。
青锋派来的侍卫首领上前一步，亮出怀溯令牌：“奉少师之命，紧急征调药材救治流民营疫情，尔等速速让开！”
那胖官员显然认得令牌，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但随即又强自镇定道：“原来是少师大人之命。不过，按照律例，如此大批征调，也需府衙备案记录，以免……中饱私囊。还请诸位随我回府衙一趟，办理手续。”
这分明是故意拖延！流民营那边情况危急，每耽搁一刻，都可能多死几个人！
苏叶气得小脸通红，想上前理论，被褚宁拉住。
褚宁上前一步，迎着那胖官员审视的目光，神色平静，语气却不卑不亢：“大人，疫情如火，瞬息万变。少师此刻正在流民营亲自救治病患，命我等速将药材送回，延误片刻，便是数条人命。”
“备案记录之事，待疫情稳定后，少师自会与府衙交涉。若因大人阻拦导致疫情失控，这责任……不知大人可能承担？”
他声音清朗，条理清晰，直接将后果摆在了对方面前。那胖官员脸色变了变，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年纪不大、修为低微的小子如此伶牙俐齿，且句句戳中要害。
承担延误疫情的责任？他一个小小的府衙属官，哪里担待得起！
“你……你休要危言耸听！”胖官员色厉内荏地喝道，但气势已然弱了几分。
褚宁不再与他废话，对侍卫首领使了个眼色。侍卫首领会意，手按刀柄，上前一步，冷声道：“少师之命，不容延误！让开！”
森然的杀气弥漫开来，那胖官员及其手下顿时噤若寒蝉，不由自主地让开了道路。
“走！”褚宁一声令下，车队再次启动，快速穿过城门。
苏叶跟在褚宁身边，看着他沉静的侧脸，眼中满是崇拜：“褚宁哥，你好厉害！三言两语就把那坏蛋吓住了！”
褚宁却并无得色，只是摇了摇头：“不过是狐假虎威，借了少师的势罢了。”他回头望了一眼那高耸的城墙，心中并无轻松。
这北璃官场，看来也并非铁板一块，怀溯在此地的处境，恐怕比他想象的更为复杂。
风雪愈发大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车队在官道上艰难前行，褚宁的心，却早已飞回了那片被死亡笼罩的流民营。
他不知道，此刻的营地里，怀溯正面临着他预料之中的、来自官场的另一重压力。而他与苏叶顺利带回的这批药材，将成为打破僵局的关键。
更不知道，他方才在城门口那番冷静机智的应对，通过某种渠道，已然传回了那个立于风雪中、眉宇间带着化不开疲惫与冷意的少师耳中。
怀溯听着暗卫的低声禀报，望着营地里摇曳的火光与挣扎的生命，冰冷的唇角，几不可查地，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复杂的弧度。
风雪同舟，命运交织。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