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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我的小知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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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姆阿姨手脚麻利地布好碗筷,碗碟碰撞发出清脆的微响。
朱桂香坐在桌边,目光不时望向回廊深处,那里只有灯笼的光影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映照着雕花窗棂,投下斑驳的影。
“爷爷还没回来?”沈知时换了一身舒适的居家服,从里间走出来,顺着奶奶的视线望去,回廊深处静谧无人,只有渐浓的夜色。
“准是又跟隔壁老王头在湖边亭子里杀得难解难分,忘了时辰!”朱桂香笑骂了一句,眼角的皱纹里却并无半分责怪,只有数十年相濡以沫沉淀下来的、习以为常的包容与温情,“知时,你去湖边那个小亭子寻寻他。
就跟他说,这鲈鱼是他一早亲自去挑的,最讲究火候,要趁热吃,凉了腥气重,可就辜负了他这一番辛苦,也辜负了这难得的好食材。”
“好,我这就去。”沈知时应声,转身沿着临水的回廊向园子深处走去。
晚风带着湖面湿润的水汽和岸边草木的清芬拂面而来,吹散了白日残留的些许燥热,也让他因连日忙碌而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穿过一片被晚风吹得簌簌作响、翠意盎然的竹林,果然,在那座半伸入湖心的六角小亭里,看到了两个对弈正酣、仿佛要与这暮色融为一体的身影。
爷爷沈国栋穿着一身质地柔软的藏青色唐装,虽已头发花白,但脊背挺得笔直如松,精神矍铄。
他眉头微锁,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石桌上那副磨得光滑的木质棋盘,仿佛那上面不是棋子,而是千军万马的战场。
对面的王爷爷亦是旧识,两位老人为了一步棋的得失,正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像两个不肯服输的孩童。
“爷爷,王爷爷。”沈知时放轻脚步走近,带着笑意唤道。
沈国栋闻声抬起头,看到灯光下落落长身的孙子,严肃紧绷的脸上瞬间如同春风吹过冰河,绽开一个无比真切、带着点儿骄傲的笑容:“知时!回来啦!”他随手把指间捏了许久的棋子往棋罐里一丢,发出“啪嗒”一声脆响,“不下了不下了,我大孙子回来了,吃饭要紧!老王,改日再战,定要杀你个片甲不留!”
王爷爷也笑着站起身,指着棋盘摇头:“老沈,你呀你,眼看我这就要‘将军抽车’了,你这就耍赖开溜!行行行,知时来了是大事,快回去吧,桂香嫂子怕是早就等急了,我这肚子也咕咕叫了。”
沈国栋哈哈一笑,声若洪钟,用力拍了拍老友的肩膀,便起身自然而亲昵地拉住沈知时的手腕,像是怕他走丢了似的,祖孙俩并肩沿着来路往回走。
晚风将爷爷身上淡淡的茶香和皂角清气送入沈知时鼻端,是令人安心的、属于家的味道。“发布会都顺利吗?累不累?我看你脸色还行,就是你奶奶,非说你瘦了,念叨好几天了……”
朱桂香:死老头你就乱说吧,自己不好意思说自己,就都是我说的是吧
祖孙俩回到灯火通明的静庐敞轩时,饭菜正热气腾腾地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那条清蒸鲈鱼摆在正中白瓷盘里,鱼身划着细密均匀的花刀,铺着嫩黄的姜丝和翠绿的葱段,滚油淋过,激发出最极致的鲜香。
三人围坐在铺着素雅桌布的圆桌旁,气氛温馨融洽。
席间,话题自然而然地围绕着沈知时近来的工作和生活展开。
朱桂香不停地给孙子夹菜,尤其将那最嫩滑的鱼腹肉仔细剔去大刺,放到他碗里,状似无意地,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轻声提起:“刚才知时跟我聊了会儿,说他爸妈那边……还是老样子,电话里催得紧,一边是让他回去接手家里那些生意,另一边,连带着催婚的事儿也又提上日程了,话里话外,还是他们那套早就规划好的‘人生蓝图’。”
“啪!”
沈国栋原本带着笑意的脸瞬间沉了下来,如同晴朗的天空骤然布满阴云。
他手里那双乌木镶银的筷子被重重地搁在青花瓷碗的边沿上,发出一声清脆又带着怒意的声响。
他浓眉紧锁,那双经历过无数风浪的虎目圆睁,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瞬间弥漫在温暖的敞轩里,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
“又是这套!”沈国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沈明远这小子是王八吃了秤砣铁了心是吧?非要把在他爹我这当年受过的憋屈、挨过的管束,原封不动地再让他儿子尝一遍才甘心?他这是中了什么邪!”
他胸口明显起伏着,显然动了真怒,额角的青筋都微微凸起。他猛地转向沈知时,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知时,你别听他们的!一个字都别往心里去!爷爷今天再跟你讲一遍,你给爷爷记牢了!这人呐,活一辈子,草木一秋,图的就是个内心痛快,问心无愧!干自己喜欢的事,爱自己想爱的人,靠自己的本事立身处世,比什么都强!都踏实!你爸妈那套所谓的‘为你好’,那是枷锁!是捆人的绳索!是看不见的牢笼!”
他越说越气,像是胸腔里堵着一团火,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因动作急促,衣角带起一阵风。
他在轩内来回踱了两步,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微微颤动,随即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从唐装内袋里掏出手机,手指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用力地戳着屏幕,直接拨通了儿子沈明远的电话,并且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免提键。
“嘟——嘟——”
短暂的等待音后,电话被接通,传来沈明远那边略显嘈杂、带着一丝公式化语气的声音:“爸?您找我?我这边还有个应酬……”
“沈明远!”沈国栋的声音如同沉雷炸响,带着压抑不住的、汹涌的怒火,在安静的敞轩里震荡,连桌上的碗碟似乎都跟着嗡鸣,“你少跟我来这套!你是不是又去烦知时了?是不是又拿你那套狗屁不通的‘人生规划’去逼他了?!啊?”
电话那头的沈明远显然没料到父亲一上来就是劈头盖脸的怒斥,背景的嘈杂声瞬间小了下去,他愣了一下,语气迅速带上了不悦和一丝在父亲面前习惯性的、试图讲理的意味:“爸,您这又是听谁说的?是不是知时又跟您告状了?我这也是为他好!他都多大年纪了?快三十的人了,该定下来了!稳稳当当地接手家里的事业,结婚生子,成家立业,这才是正途,是为人子、将来为人父的责任!我怎么就是逼他了……”
“放你娘的屁!”沈国栋厉声打断他,怒火如同被浇了油,腾得更高,“为他好?沈明远!你老子我是老了,年纪是大了,但还没瞎!没聋!更没糊涂到是非不分!你那点弯弯绕绕的心思,瞒得过谁?啊?你不就是想用儿子的‘听话’、按你画的道走,来证明你沈明远教子有方、眼光长远?来证明你铺的路就是金光大道、不容置疑?我告诉你,你这不是为他好,你这是自私!是混账!是拿孩子的人生给你自己的面子贴金!”
他喘了一口粗气,声音因极度的激动和失望而微微发颤,却字字如刀,狠狠砸向电话那头:“老子跟你掰开揉碎说过多少回了?啊?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作马牛!知时他有本事,有志向,他做的那个什么古建筑保护的学问,是利国利民的正经事!是积德的事!比你那些酒桌上推杯换盏、算计来算计去的生意,强百倍!千倍!你倒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把我的话当耳旁风!现在更是变本加厉地逼他!我最后警告你一次——”
沈国栋的声音陡然拔高到极致,带着雷霆万钧般的震慑力和一个父亲绝对的权威,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穿透电波:“沈明远,你给老子听好了!你要是再敢拿什么‘断绝关系’、‘不孝’、‘让我们沈家绝后’这些混账话来压知时,再敢逼他做一丁点他不愿意做的事,干涉他喜欢谁、想跟谁在一起……老子我亲自上门,打断你的腿!我说到做到!你大可以试试看!你老子我身子骨还硬朗得很,你未必……能活得过我!”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连背景音都彻底消失了,只能听到沈明远陡然变得粗重、压抑着巨大怒气和难堪的呼吸声。过了足足有七八秒,才传来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和被彻底冒犯的屈辱:“爸!您……您怎么能这么说话?我是您儿子!我……我这一切难道不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知时将来……”
“你怎么说话?老子就这么说话!”沈国栋毫不客气地再次打断,语气斩钉截铁,不留丝毫余地,“你是我儿子,是我沈国栋的种!我教训你,天经地义!但你给老子记清楚了,刻在脑子里:知时,他首先是他自己,然后才是我沈国栋的孙子!他想怎么活,想走什么样的路,想跟谁携手过这一辈子,那是他自己的事,他自己说了算!轮不到你,也轮不到任何人来指手画脚,横加干涉!再让我知道你背地里逼他,给他压力,你看我收不收拾你!我说到做到!”
说完,根本不等沈明远再有任何辩解或回应,他“啪”地一声,近乎是狠狠地挂断了电话,用力之大,让手机外壳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
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握着手机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脸上因怒意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敞轩内陷入了一片近乎凝滞的安静,只剩下沈国栋粗重急促的喘息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细微的夏虫鸣叫。
朱桂香默默站起身,拿起温在炉子上的紫砂壶,给老伴斟了一杯刚沏好的、温度正适宜的普洱熟茶,轻轻推到他手边,动作轻柔,带着无声的安抚。
沈知时看着爷爷因愤怒而涨红的脸,看着他那双曾经托举过他童年、此刻却因维护他而青筋微凸的手,看着他为了自己不惜与父亲爆发如此激烈冲突的模样,心中仿佛打翻了五味瓶,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暖流,混杂着深深的心疼和一丝无法忽视的酸涩。
他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沈国栋端起那杯深红明亮的茶汤,看也没看,仰头猛灌了几大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似乎稍稍压下了胸中的翻江倒海。
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才勉强平复了急促的呼吸。他坐回那张带着他体温的藤椅里,像是骤然被抽走了大部分力气,背脊虽然依旧挺直,却透出一丝深沉的疲惫。
他抬起眼,看向坐在对面的孙子,眼神里的熊熊怒火已经褪去,重新被一种更深沉的、带着些许歉疚和无条件支持的慈爱取代。
他重重地、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般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无奈:“知时啊……”
他唤着孙子的名字,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别怕,啊?没什么好怕的。天塌不下来!只要有爷爷在一天,他就别想把你怎么样。爷爷这话,撂在这儿!”
他顿了顿,浑浊却依旧清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语气变得更加温和,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笨拙的探询,身子不自觉地向前倾了倾:“跟爷爷说说,是不是……心里头,真的有了喜欢的人了?要是真有了,不管是谁,家境如何,是做什么的,只要你是真心喜欢,对方也是个踏实靠谱的好孩子……爷爷和你奶奶,都支持!无条件支持!”
他眼神热切,带着老年人对孙辈幸福最朴素的期盼,“带回来给我们看看,啊?就算……就算你暂时不想见你爸妈,心里有疙瘩,那也得先见见爷爷奶奶,让我们替你……替你掌掌眼,也让我们这两个老家伙,跟着高兴高兴,是不是?”
这朴实的、不带任何功利色彩、充满了纯粹期盼的话语,像一把精心打造、严丝合缝的钥匙,精准地、温柔地,瞬间打开了沈知时心中那扇紧闭了许久、甚至他自己都习惯了其沉重的大门。
他看着爷爷那双充满了关切、真诚甚至带着点恳求的眼睛,又看了看旁边奶奶那双同样充满了鼓励、温柔和无限包容的目光,连日来,不,是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底、无处诉说、只能独自消化承受的所有情感、压力、犹豫与挣扎,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最安全、最温暖的宣泄口和栖息地。
他缓缓地、仿佛电影慢镜头般放下了手中一直无意识握着的筷子,象牙白的筷身落在青瓷碗沿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叮”。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暮夏夜晚微凉的草木香和饭菜的暖香,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支撑着自己抬起头,目光坦荡而坚定地,迎上爷爷瞬间充满了期待和好奇的视线。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因为情绪的涌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清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响彻在温暖的敞轩里,敲打在两位老人的心上:“爷爷……我……是有了喜欢的人。”
沈国栋眼睛骤然一亮,如同黑夜中被点亮的烛火,急切地向前探身,连珠炮似的问:“哦?好啊!是哪家的姑娘?做什么工作的?性子怎么样?温和不?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不是姑娘。”沈知时轻声打断了爷爷一连串充满了传统期盼的问话,他抬起头,目光清澈得像山涧的溪流,坦荡而坚定地,迎上爷爷那双瞬间因为理解了他话中含义而彻底怔愣、甚至带着一丝茫然和空白的视线。“爷爷……”他再次清晰地、缓慢地重复,仿佛要让每一个字都烙印在老人的心里,“我喜欢的人,是个……男的。他叫林叙。”
“……”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抽空了。
刚刚因那场激烈的电话风波而激荡、尚未完全平复的空气,骤然凝固、冻结。
沈国栋脸上那急切、期待、甚至带着点孩童般兴奋的笑容,彻底僵住,凝固成一个近乎滑稽又让人心酸的表情。
那双曾经锐利如鹰、洞察世事,此刻虽已浑浊却依旧清亮的眼睛里,清晰地、毫无掩饰地映出了巨大的、海啸般的震惊,以及紧随其后的、深不见底的茫然和无措。
他张着嘴,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想问“你刚才说什么?”,或者发出一个表示疑问的音节,但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最终,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他只是定定地、一眨不眨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孙子,那双看惯了他从小到大多种模样的眼睛,此刻却仿佛第一次,真正地、穿透所有表象和预设,看到了这个已然长大成人、拥有独立意志和情感选择的、完整的沈知时。
时间,仿佛被无限地拉长了。敞轩里,只有灯笼烛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以及窗外愈发清晰的虫鸣。
暖黄的光晕在沈国栋花白的、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上跳跃,映照出他脸上深刻如刀凿的皱纹。
他握着那只紫砂茶杯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地颤抖起来,杯中还剩的半盏深色茶汤,因此而泛起一圈圈细密而凌乱的涟漪。
坐在他身旁的朱桂香,无声地、紧紧握住了老伴那只放在桌上、微微蜷起、指节泛白的手。
她那布满老年斑却依旧温暖的手,传递着无声却坚定的力量。
她没有立刻去看孙子,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思绪却不由自主地、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拽回了那个风雨飘摇、讲究成分出身、动辄得咎的年代。
那时,她还是镇上那个颇有声望、却也因此成了“靶子”的地主老财家唯一的千金小姐。
她记得自己穿着母亲亲手缝制的、滚着精致边饰的旗袍,梳着两条乌黑油亮、长及腰际的辫子,跟着母亲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满腹诗书,却也背负着沉重的“成分”枷锁,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让人既羡慕又不敢轻易靠近的“娇小姐”。
而沈国栋,只是个家里穷得叮当响、吃了上顿没下顿,却偏偏生了一身硬骨头和一股不服输闯劲的贫农儿子。
在那个成分决定一切、出身就是原罪、就是标签的年代,他们两人的相遇、相知、再到相爱,无异于惊世骇俗,是在平静的死水里投下巨石,是捅了方圆几十里最大的马蜂窝。
她记得清清楚楚,沈国栋为了能明媒正娶她回家,究竟顶住了多么巨大的、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对抗着整个世俗和家族。
他那老实巴交、胆小怕事的爹娘,哭着跪在他面前,以死相逼,骂他“鬼迷心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也不看看他们什么成分,什么家底!你想害死我们全家老小吗?”
族里那些德高望重、实则固步自封的长辈,拍着桌子骂得更难听,说他是“被地主家的狐狸精迷了眼,丢了贫下中农的骨气”,是“想攀高枝想疯了”,“娶个成分不好的女人进门,子孙三代都别想在村里抬起头来,别想再有安生日子过!祖宗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村里更是流言蜚语满天飞,说什么的都有。
说她这个“剥削阶级的娇小姐”惯会用手段勾引人,说沈国栋“忘本”、“没骨气”,被美色迷了心窍。
甚至有几个激进的、想趁机表现的人,扬言要去公社革委会告发,说他们“阶级立场不清”,“暗中勾结”,要让他们好看。
但沈国栋,这个平日里对父母也算孝顺、对长辈也算尊敬的汉子,在那件事上,却倔得像头拉不回来的牯牛,硬是梗着脖子,顶着全世界的唾骂、白眼和足以压垮人的巨大压力,死死攥着她的手,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松动和放弃。
她永远记得那个夜晚,他被他暴怒的父亲用麻绳捆着,吊在沈家祠堂那根阴森粗重的梁上,他爹拿着赶牛的皮鞭,一下下抽在他只穿着单衣的背上,骂声、哭声混杂一片。
皮鞭破空的声音,抽打在皮肉上的闷响,她躲在祠堂门外,听得清清楚楚,心痛得像被凌迟。
可他咬着牙,嘴角都渗出了血丝,愣是没发出一声求饶,反而用尽力气对着门外嘶吼,声音穿过厚厚的木门,砸在她心上:“成分不好怎么了?桂香她读过书,明事理,心肠比金子还亮!她比谁都懂事,比谁都善良!我就认准她了!这辈子,就她一个!你们认不认我这个儿子,随你们的便!但这个人,我沈国栋,娶定了!”
最终,他几乎是净身出户,背着“不孝”、“忤逆”的骂名,带着她这个“地主家的娇小姐”,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地离开了那个生养他、却再也容不下他们爱情的村子。
他们睡过桥洞,吃过野菜,他什么脏活累活都肯干,硬是靠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和彼此扶持的温暖,一点一点,像燕子衔泥般,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扎下根,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小小天地,也终于,给了她一个虽然朴素却无比安稳温暖的家,为她挡了一辈子的风风雨雨。
那些不堪入耳的辱骂,那些如同实质般沉重的压力,那些差点真正断绝关系的威胁,那些暗夜里偷偷流下的、混合着委屈与坚定的泪水……
一幕幕,清晰得如同昨日,在朱桂香眼前飞速闪过。她看着眼前这个几乎是她和老伴一手带大、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孙子,看着他同样因为喜欢上了一个“不被世俗常规所看好”的人,而不得不独自承受着来自父母、来自社会无形压力时,那努力维持的平静下深藏的疲惫与挣扎,心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心疼,和一种仿佛宿命轮回般的、深沉的感慨与无力。
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久到沈知时几乎要以为爷爷会暴怒、会失望、会无法接受时,沈国栋眼中那如同冰封湖面般的巨大震惊,才开始如同遇到春阳的积雪,缓缓地、艰难地消融、退去。
那些尘封的、属于他和桂香年轻时的、带着血色与泪光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块,骤然炸开,猛烈地翻涌起来,冲击着他已不再年轻的心脏。
他看到了当年那个又臭又硬、倔强得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不顾一切也要护住身边那个柔弱姑娘的、年轻的自己;他也清晰地看到了,当年桂香因为跟了他,所承受的那些数不清的白眼、非议、指指点点,以及背后那些恶意的揣测和污名化……
那些“成分不好”、“娇小姐”、“狐狸精”、“剥削阶级余毒”的污言秽语,仿佛穿越了数十年的时光隧道,再次尖锐地、刺耳地在他耳边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心口密密麻麻地疼。
他看到了沈知时此刻眼中,那份熟悉的、为守护心中所爱而愿意与全世界对抗的、孤注一掷的坚定光芒。
那光芒,与他当年,何其相似!
沈国栋眼中的震惊,被一种极其复杂的、翻涌着剧烈情绪的光芒所取代。那里面有短暂的、本能的难以置信,有对未知领域的茫然困惑,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切的、仿佛感同身受的、被利刃刺穿般的心疼,以及一种对命运无常与轮回的、深刻而无奈的领悟——
原来,隔了这么多年,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他沈国栋的孙子,他视若珍宝的小知时,正在走的,是一条比他当年那条离经叛道之路,更加狭窄、更加艰难、更需要勇气和坚持的路。
他没有像刚才对儿子那样爆发出雷霆怒火,没有厉声的质问,没有失望的斥责,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一丝一毫的不解和反对。
他只是猛地、如同弹簧般从椅子上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因这突兀的动作而在灯光下投下一片晃动不安的阴影。
然后,他一步,就只一步,跨过了他与孙子之间那张不大的圆桌的距离,在沈知时甚至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脸上还带着准备承受风暴的紧张与忐忑时,张开了他那双依然宽阔、曾经撑起整个家、如今已布满老年斑和松弛皮肤的臂膀,一把将比他高出半个头、已然是成熟男子模样的孙子,紧紧地、紧紧地、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地,搂进了自己怀里!
那拥抱,是如此的大力,如此的猝不及防,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深沉珍视,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穿透时光与孙子此刻心境完全重叠的、感同身受的心痛,还有一种笨拙却磅礴的、试图将所有风雨都遮挡在外的保护欲。
沈知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了力量的拥抱撞得身形微微一晃,鼻尖瞬间被爷爷身上那熟悉的、混合着淡淡陈年普洱香和干净皂角气息的味道所充盈。
那是一种独属于长辈的、历经岁月沉淀的、令人无比安心和依赖的味道。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爷爷胸膛那不再年轻、却依旧有力的剧烈起伏,能感觉到那双环抱着他的、微微颤抖的手臂,所传递出的、汹涌而克制的情绪。
“爷爷……”沈知时的声音瞬间就哽住了,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热潮。
沈国栋没有立刻说话,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只是更紧地、仿佛要将孙子揉进自己骨血里般抱着他,那双粗糙的、布满了厚茧和皱纹的大手,在沈知时清瘦的后背上,一下一下,用力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拍打着,那节奏,如同他幼时受了委屈、趴在他膝头哭泣时一样,充满了无声的安慰和“有爷爷在”的承诺。
良久,久到沈知时觉得自己的肩膀都被那力道硌得有些发疼,沈国栋才稍稍松开了些许禁锢般的拥抱,但双手依旧牢牢扶着沈知时的肩膀,让他不得不正视着自己。
老人那双已然浑浊的眼睛,此刻通红得像要滴出血来,里面蓄满了浑浊的、摇摇欲坠的泪水,但他强忍着,眼眶憋得生疼,也没有让它们轻易落下。
只是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粗糙的砂纸打磨过,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鼻音和哽咽:“傻孩子……我的……傻孩子啊……”
他抬起一只不停颤抖的手,用那布满厚茧、掌心粗糙的、曾为他撑起一片天的手掌,极其轻柔地、一遍又一遍,充满了无限怜爱地,抚摸着沈知时乌黑柔软的短发,那动作,那力度,与沈知时幼时被他抱在膝头安抚时,一模一样。
“爷爷刚才……不是在怪你。”沈国栋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滚烫的温度,“爷爷只是……只是……”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想要平复喉咙里那股酸涩的硬块和汹涌的情绪,但那泪水终究还是不受控制地,冲破了最后的堤防,大颗大颗地,从他那双饱经风霜的眼角滚落,沿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滴落在沈知时浅灰色的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带着滚烫温度的湿痕。
奶奶朱桂香也早已是泪流满面,她走上前,伸出那双同样不再光滑、却依旧温暖的手,一遍遍抚摸着老伴因激动而紧绷的脊背,声音颤抖着,充满了无尽的心疼和难以言说的酸楚,对沈知时说:“傻孩子,爷爷怎么会怪你?你怎么会这么想?你就算……就算真的做错了什么,天大的错,爷爷奶奶也不会真的怪你,咱们改就是了,一起想办法……更何况,你这又算是什么错?你没错,一点错都没有啊……爷爷他只是……只是心疼,心疼他的小知时……”
她的眼泪也落了下来,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他心疼……心疼他的小知时,要是能第一个告诉爷爷奶奶……爷爷奶奶当然会……会很高兴,很高兴……因为这说明,咱们的小知时,是真的相信爷爷奶奶,是真的……爱我们,依赖我们……可是……可是……”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眼泪流得更凶,“可是爷爷奶奶心里头……也会……也会很难过,很难过啊……比听说你爸逼你的时候,还要难过千百倍……”
沈国栋用那只空着的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鼻涕,那动作带着老年人特有的、不加掩饰的狼狈和孩子气。
他捧起沈知时同样布满泪痕的脸,那双被泪水洗刷过的、通红的老眼里,是深可见骨的痛惜和懊悔:“是啊……是因为……因为爷爷知道……知道我的小知时,一定是……一定是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吃了很多很多的苦,受了很多很多的罪,心里头……压了那么重、那么沉的心事……没人说,没人懂,一个人扛着,走着那条……那么难走的路……才会……才会……”
他说不下去了,喉咙像是被一团烈火灼烧着,声音破碎不成调。
他只是再次用力地、紧紧地将沈知时搂入怀中,那曾经能为奶奶撑起一片天的、强健的臂膀,此刻却充满了深深的无助和恨不得以身相替的心疼,只能通过这紧紧的拥抱,传递着他全部的支持与爱。
“爷爷……对不起……让您和奶奶……担心了……”沈知时再也忍不住,一直强撑着的、试图表现得很坚强的外壳在这一刻彻底碎裂。
他将脸深深地埋进爷爷宽厚而不再挺拔、却依旧是他最坚实依靠的肩膀上,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爷爷唐装的衣料。
那不是委屈的泪水,而是长久压抑、孤独挣扎后,终于被至亲以最彻底、最包容的方式全然接纳和理解后,汹涌决堤的、滚烫的暖流与释然。
暖黄的灯笼光芒,温柔而执着地笼罩着这祖孙三代紧紧相拥、泪落不止的身影,将他们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模糊而又坚定地交融在一起。
朱桂香也走上前,伸出双臂,轻轻环抱住老伴和孙子,用她无声却温暖的拥抱,传递着同样深沉、毫无保留的爱与支持,仿佛要将他们祖孙二人,都牢牢护在自己羽翼之下。
皎洁的月光,不知何时已悄然爬上了窗棂,如同最清澈温柔的泉水,静静地流淌进这充满了泪水和挚情的敞轩,照亮了三张布满泪痕、却在此刻紧紧相依、无比贴近的脸。
沈国栋轻轻拍着孙子因哭泣而微微颤抖的背脊,如同安抚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看透世情后的豁达与坚定,那语气,与他当年在漫天流言和巨大压力下,紧紧握着朱桂香的手,对着所有反对者宣告他的选择时,如出一辙:
“傻孩子,别哭了,啊?不哭了。爷爷在呢,奶奶也在。咱们家,天塌不了!”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充满了力量,“只要你们俩,是真心实意地好,是掏心掏肺地对待彼此,就像……就像当年我和你奶奶那样,认准了,就不回头,咬着牙,也要一起把这条路走下去……那就够了!足够了!管他别人说什么?眼光怎么样?闲言碎语,伤不了筋骨!日子是你们自己的,舒心最重要!爷爷这把老骨头,虽然不中用了,但还能再挺直腰板,替你们……挡一挡外面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