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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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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云栖像被钉在了座位上,脑子里一片空白。最后一题?他连题目是圆是方都没看清!讲台上数学老师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得像探照灯,旁边高衍楠和李桐的窃窃私语也停了,全都屏息等着看热闹。
他能感觉到身旁苏回声的视线似乎极轻地扫过他,像一片雪花落下,来不及捕捉就消失了。
就在他准备破罐子破摔梗着脖子说“不会”时——
他的余光瞥见,旁边那只握着红笔的手,极小幅度地、近乎隐形地在摊开的草稿纸边缘点了一下。笔尖快速而清晰地写下了一个字母:
C。
动作快得像错觉。
沈云栖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地脱口而出:“C!”
数学老师显然不信,眉毛挑得老高:“哦?为什么选C?”
沈云栖再次卡壳,冷汗差点下来。他下意识地又往旁边瞟。
那只手依旧沉稳,笔尖在刚才那个“C”下面,飞快地、潦草地划拉了两个关键词:对称。代入。
像特工接头密码。
沈云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也顾不上对不对了,硬着头皮磕磕巴巴地照念:“因、因为……看它那个图形……有点对称……然后就……代、代入数字算了一下……”
他的声音越说越虚,自己都觉得这解释狗屁不通。
数学老师狐疑的目光在他和旁边稳如泰山的苏回声之间来回扫射,仿佛想找出什么作弊的证据。但苏回声坐得笔直,眼神专注地落在自己的卷子上,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最终,数学老师像是懒得在这种“不良学生”身上浪费时间,不耐烦地挥挥手:“坐下吧!算你蒙对了!下次认真听讲,别指望次次都有这运气!”
沈云栖重重坐回椅子,后背惊出一层薄汗,心脏还在砰砰狂跳。劫后余生的庆幸和被当众训斥的羞耻感交织在一起,让他脸上火辣辣的。
他下意识地又看向旁边。
苏回声已经收回了手,正在自己的卷子上标注着什么,侧脸线条依旧冷硬,仿佛刚才那个在刀尖上给他递答案的人不是他。只是在老师转身写板书的间隙,他极其自然地伸手,将那张写了提示的草稿纸轻轻撕下,慢条斯理地揉成一团,握在了掌心。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镇定自若。
沈云栖盯着他那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那点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残存的恼怒,突然像被针扎破的气球,噗一下,漏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更加复杂、更加难以言喻的混乱情绪。
这算怎么回事?先是用尺子警告他,又在他快淹死时递根竿子,拉上来之后又立刻摆出“不熟勿cue”的冰山脸?
这他妈比解数学题还难搞!
下课铃终于响了。数学老师前脚刚走出教室,高衍楠就迫不及待地转过身,眼睛瞪得溜圆:“我操沈哥!你什么时候偷偷用功了?最后一题那么难你都蒙对了?!”
李桐也凑过来,脸上写满了不相信和探究:“快说!是不是苏学霸给你递答案了?我好像看到你们那边有小动作!”她试图从苏回声那里得到确认,但后者已经站起身,拿着水杯,目不斜视地走向教室前面的饮水机。
沈云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一把推开高衍楠凑过来的大脸:“滚滚滚!老子天赋异禀,灵光一闪不行啊?!谁要他递答案!”
他吼得很大声,试图用音量掩盖心虚,耳根却不争气地又热了起来。为了掩饰,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
“走了!憋死了!”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冲出后门,直奔走廊尽头的厕所,需要冷风吹一吹他这过度发热的脑袋。
走廊里,苏回声正接完水转身,两人差点撞上。
沈云栖猛地刹住脚步。
空气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沈云栖看着对方清澈却看不出情绪的眼睛,那句堵在喉咙里的“谢了”或者“你什么意思”在舌尖滚了几滚,最终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苏回声只是微微侧身,给他让出了通路,仿佛他只是个需要避开的障碍物,然后便端着水杯,安静地与他擦肩而过。
没有对视,没有暗示,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仿佛数学课上那惊心动魄的短短几秒,真的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随时可以揉碎丢弃的意外。
沈云栖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清瘦冷漠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口,只觉得心里那股邪火混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蹭地又冒了起来,烧得他更加心烦意乱。
妈的。
这书呆子……
他狠狠踹了一脚旁边的墙壁,最终也只能咬牙切齿地低声骂了句:
“……操。”
下午最后那节数学课的憋闷感还黏在他胸口,像一团湿透的棉花,堵得他呼吸不畅。尤其最后苏回声那副无事发生、擦肩而过的冷淡样子,更让他觉得自己像个演砸了独角戏的小丑,蠢得冒烟。
他心里低骂一句,踹开教室后门。
走廊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只剩零星几个值日生在做扫除。天色暗沉得可怕,浓重的乌云压在天边,仿佛随时要塌下来。远处滚过一阵闷雷,轰隆隆的,像在他本就烦躁的心绪上又碾过一道。
他下意识瞥了一眼走廊另一头——那个清瘦的身影果然还没走远,正站在饮水机前,慢条斯理地冲洗着杯子。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作弊”和随之而来的尴尬,于他而言不过是拂去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沈云栖啧了一声,强迫自己扭回头,大步朝楼梯口走去。眼不见心不烦。
然而,他刚踏出教学楼的大门,豆大的雨点就毫无预兆地、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不是淅淅沥沥的小雨,而是真正的、倾盆般的暴雨。雨水几乎是瞬间就连成了粗壮的雨线,疯狂地抽打着地面、屋檐和一切暴露在外的物体,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哗声。视线瞬间被白茫茫的水汽模糊,几步之外的操场就看不清了。
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水扑进来,瞬间打湿了沈云栖的额发和外套。
“我靠!”他低咒一声,猛地后退几步,退回教学楼的门厅里。
几乎是同时,另一个身影也略显急促地从雨幕中退了出来,带着一身清冷的水汽,停在了门厅的另一侧。
是苏回声。
他显然也没预料到这场暴雨,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看起来比平时少了几分拒人千里的冷硬,多了些难得的狼狈。他手里还拿着那个刚洗好的不锈钢水杯,指尖无意识地收紧了些。
两人隔着几米的距离,同时被困在了这方狭小的门厅里。
门外是喧嚣震天的暴雨世界,门内是一片被反衬得愈发凝滞的、弥漫着无尽尴尬的寂静。
沈云栖觉得刚才数学课上那种头皮发麻的感觉又回来了。
沈云栖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湿漉漉的刘海扎得他眼皮发痒。他刻意避开另一侧的视线,扭头看向门外。雨幕厚重得如同巨大的灰色帘布,将世界彻底隔绝在外,只剩下震耳欲聋的哗啦声。
操场上迅速汇集起浑浊的水洼,雨点砸在上面,溅起密密麻麻的水泡。
“啧,这破雨……”他烦躁地嘟囔,声音不大,却足以在这被雨声包裹的狭窄空间里清晰地传递出去。这话不像抱怨,更像是一种无力的宣告,宣告着他们被迫共享这片空间的尴尬事实。
另一边,苏回声没有回应。他只是默默地将水杯放进书包侧袋,然后从里面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仔细地擦拭着溅到手臂和校服上的水珠。他的动作依旧不慌不忙,带着一种固有的秩序感,仿佛被困在暴雨天里的放学后,也只是日程表中一个需要冷静处理的普通环节。
但这份冷静反而更让沈云栖莫名火大。
他焦躁地原地踱了两步,湿透的球鞋在地砖上留下暗色的水印。他掏出手机,果然,信号格空空如也。“妈的……”他又低骂一句,像是在跟谁较劲,手指狠狠戳着屏幕,最终也只能悻悻然把它塞回裤兜。
时间在震天的雨声中缓慢爬行。
每一秒都像是在放大两人之间那无声的隔阂。沈云栖觉得再这样沉默下去,他迟早要被自己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给憋死。他几次偷偷用眼角瞟向那边。
苏回声已经擦干了水渍,正安静地站着,目光投向门外疯狂的雨幕,侧脸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他微微抿着唇,看不出情绪。
突然,一阵更猛烈的风卷着雨水扑进厅门,沈云栖下意识地侧身躲闪,同时,他听到一声极轻的、压抑的抽气声。
他猛地转头。
只见苏回声不知何时已转过身,背对着风口,一只手紧紧按住了右耳,眉头死死拧在一起,脸色在刹那间褪得几乎透明。那是一种生理性的、无法掩饰的痛苦表情。
是了。这该死的、没完没了的巨大噪音。
沈云栖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捂住耳朵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收缩。之前教室里的一切猜测和观察瞬间得到了残酷的证实。
几乎是想也没想,他猛地向前一步,手臂一伸,“哐当”一声,用力将那扇不断涌入风雨的玻璃厅门给狠狠推上了!
巨大的关门声甚至短暂地压过了雨声。
门厅彻底变成了一个相对密闭的空间,虽然雨声依旧轰鸣,但少了风的呼啸和雨水的直接冲击,听觉上的压迫感似乎减弱了那么一丝丝。
沈云栖做完这个动作,自己也愣住了。他僵在原地,手臂还保持着推门的姿势,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苏回声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动了。他缓缓放下按着耳朵的手,转过身,苍白的脸上还带着一丝未散尽的痛苦余韵。他看向沈云栖,又看向那扇被他关上的门,最后,目光重新落回沈云栖脸上。
那双总是结着冰湖的眼睛里,清晰地闪过一丝愕然,和更深的探究。没有了之前的纯粹冷漠,更像是在解析一道极其复杂难懂的难题。
沈云栖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一种心思被彻底洞穿的窘迫感再次席卷而来。他猛地收回手,插进湿漉漉的裤兜里,试图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来掩饰内心的慌乱。
“看、看什么看!”他声音有点发硬,语气冲得像是在吵架,“风那么大,冷死了!关门不行啊?!”
他的理由蹩脚至极,甚至有点凶巴巴的。
苏回声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了沈云栖几秒,那目光仿佛有重量,压得沈云栖几乎想立刻夺门而逃——如果不是门外正下着瓢泼大雨的话。
然后,在沈云栖快要扛不住这沉默的审判时,苏回声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动作小得像睫毛颤动。
但沈云栖捕捉到了。
这不是感谢,更像是一种……默认?或者说,是对他这个蹩脚借口和突兀行为的……一种接收?
随即,苏回声移开了视线,也学着沈云栖的样子,看向门外依旧疯狂的雨势。只是,他紧绷的肩线,似乎微不可查地松弛了一点点。
门厅里再次陷入沉默。
但这一次的沉默,和刚才那令人窒息的尴尬完全不同。
空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悄悄改变了。轰鸣的雨声不再是唯一的背景音,一种无声的、汹涌的暗流开始在两人之间狭窄的空间里默默涌动。
沈云栖的心跳声,又一次不合时宜地,在他自己的耳膜里,擂鼓般响了起来。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清晰地砸在每一个呼吸间隙里,吵得他心烦意乱,却又……莫名地,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雨声依旧磅礴,如同巨大的灰色幕布将世界隔绝在外。但在这方狭窄的门厅里,另一种更庞大的声响正无声地轰鸣——那是苏回声的沉默。
他不再看沈云栖,只是侧对着他,目光投向门外被雨水彻底模糊的世界。湿漉的碎发贴着他过于白皙的额角,水珠沿着清晰的下颌线缓缓滑落,没入校服领口。他站得依旧笔直,像一株被风雨猝然打湿的青竹,带着一种脆弱的韧性。
他没有说“谢谢”,甚至没有再看沈云栖一眼。对于那声笨拙的、带着刺的“冷死了”的解释,他没有任何回应。他只是用那一个小小的、几乎湮灭的点头,接收了这一切。然后,便将所有情绪再次严密地封存于那副冰雕般的躯壳之下。
可沈云栖却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清晰地“听”见过他。
他“听”见了那沉默之下被强行压制的痛苦喘息,“听”见了那沉默之前一瞬而过的惊愕与探究,更“听”见了此刻这沉默之中,某种坚冰碎裂的细微脆响——或许那只是他的错觉,但他宁愿相信那不是。
这沉默不再是最初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屏障,它变成了一种粘稠的、涌动的、充满未言之语的介质,包裹着他们两人。沈云栖所有躁动的、无处安放的情绪,在这片震耳欲聋的沉默里,奇异地沉淀下来。
他也不再试图说话。他只是同样沉默地站着,插在裤兜里的手悄悄握紧。空气中弥漫着雨水带来的土腥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苏回声身上的冷淡皂角香。
一道闪电骤然划破灰暗的天际,短暂的强光映亮了苏回声沉静的侧脸,也映亮了沈云栖眼中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专注。
几秒后,滚滚雷声如期而至,轰隆巨响。
而在这自然的咆哮声中,沈云栖觉得,自己心跳的鼓点,正前所未有地、清晰地与身旁这片沉默共振着。
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