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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失控的变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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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平稳地驶入谢家所在的半山别墅区,将城市的喧嚣与风雪彻底隔绝在身后。谢临洲靠在后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西装口袋里那本薄薄的册子。那本属于江知远的,被遗落的支票簿。
它的边缘带着一丝主人身上清冽好闻的木质香气,内页的纸张光滑挺括,触感高级。这本小小的册子,此刻在他手中,仿佛是刚刚结束的那场无声战役里,他所缴获的最具分量的战利品。它不仅是江知远傲慢的起点,更是他狼狈的终点。一想到那个男人最后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谢临洲唇角的笑意就无法抑制地加深,连带着哼起了不成调的蓝调曲子。
这是他今晚最大的惊喜。一个强大、自律、严谨到几乎无趣的男人,在他面前露出了裂痕。而他,就是那个亲手敲开裂痕的人。这种感觉,比画出一幅满意的作品,或是淘到一瓶绝版的威士忌,更让他感到兴奋和满足。
黑色的雕花铁门缓缓滑开,车灯扫过被打理得一丝不苟的花园。凌晨一点的谢家别墅,除了几盏彻夜长明的庭院灯,本该是一片沉寂。
然而,当谢临洲用指纹解锁大门,伴随着“嘀”的一声轻响,一道压抑着雷霆之怒的呵斥便当头砸了下来,瞬间击碎了他所有的好心情。
“谢临洲!你还知道回来?看看现在几点了!”
玄关明亮的水晶灯下,他父亲谢宏远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真丝睡袍,脸色铁青地站在那里。他双手背在身后,
身形因愤怒而绷得笔直,那双在商场上阅人无数的眼睛此刻正喷着火,显然是特意在这里堵他。
谢临洲心中那点因为初次交锋告捷而产生的雀跃,像是被兜头浇下的一盆冰水,瞬间熄灭,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狼藉。他习惯性地敛去脸上所有生动的表情,换上一副温顺无害的面具。
“爸,”他一边换鞋,一边放低了姿态,试图用最平和的语气安抚这头暴怒的雄狮,“公司今天有个晚宴,多了几杯,所以回来晚了。您怎么还没睡?”
他撒了个谎。他从不参加公司那些无聊的应酬,谢宏远也心知肚明。
“晚宴?你少拿这种话来糊弄我!”果不其然,谢宏远的气焰更高了,他猛地从身后抽出手,手里竟然拿着一根高尔夫球杆,沉重的杆头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我问过你的司机了,你根本没去宴会厅,一个人跑去什么破酒馆鬼混!谢临洲,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最近是非常时期,让你少在外面抛头露面,给我惹是生非!
“我没有惹是生非。”谢临洲的声线冷了下来,他直起身,个子比父亲还要高出一些,只是身形更显清瘦。
“没有?”谢宏远冷笑一声,高尔夫球杆的末端重重顿了一下,“天天不务正业,就知道跟那些不三不四的艺术家混在一起,摆弄你那些画,花天酒地!你知不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说你?说我们谢家的二少爷是个除了脸一无是处的草包!我的脸,我们谢家的脸,都要被你这个败家子丢尽了!”
说来也可笑,谢宏远如今已是A市排得上号的富豪,谢家也跻身新贵之列。但他白手起家,骨子里那种粗粝的江湖气和实用主义从未褪去。他可以对生意伙伴彬彬有礼,挥金如土,但对自己的家人,尤其是这个让他“恨铁不成钢”的儿子,却吝于给予任何温情与尊重,剩下的只有最原始的咆哮和专制的控制。
谢临洲抿紧了双唇,心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堵住,沉闷地发疼。又是这些话,从他选择报考美术学院开始,这些话就像一道紧箍咒,日复一日地在他耳边念着。
草包、败家子、不务正业…….
他懒得再争辩,因为任何辩解都会被视为顶嘴,并招来更猛烈的暴风雨。他垂下眼,低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然后便绕过父亲,径直往楼上走去。
这种无声的抵抗彻底激怒了谢宏远。
“你给我站住!你这是什么态度!”谢宏远怒吼着,举起了手里的高尔夫球杆,“我今天非得打醒你这个逆子!
“老谢!你疯了!快把东西放下!”
一个温婉却急切的女声从楼梯上方传来,适时地截断了谢宏远即将爆发的行动。
谢临洲脚步一顿,抬头看去。他姐姐谢安然正匆匆从二楼跑下来,身上只披了一件薄薄的羊绒外套,显然是被楼下的争吵声惊醒的。她的眉眼与谢临洲有七分相似,如同精工雕琢的艺术品,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关切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深刻的疲惫。她比谢临洲大五岁,是父亲最得意的长女,谢氏集团未来的继承人。自从母亲谢晚秋在三年前因病去世后,长姐如母,谢安然几乎成了谢临洲在这个压抑的家庭里,唯一的温暖与庇护。
“姐。”谢临洲唤了一声,紧绷的背脊终于有了一丝松弛。
谢安然快步走到他身边,先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确认他没有受伤,才松了口气。她伸出手,看似强硬地推了一把他的后背,压低声音道:“先进去,这里我来。”那力道里,却全是维护。
随后,她转向面色依旧难看的父亲,声音瞬间变得柔软而恭顺:“爸,您这是干什么?临洲都这么大了,您在公司累了一天,犯不着为这点小事气坏了身子。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明天我来跟他说。”
“你看看他!你看看他那副死样子!”谢宏远指着谢临洲的背影,依旧怒气难消,“安然,就是你太护着他了!再这么下去,他这辈子就毁了!”
“爸,”谢安然走到父亲身边,轻轻扶住他的手臂,仰头看着他,语气里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临洲的性子您还不知道吗?他就是吃软不吃硬。您这么晚不睡,明天董事会哪有精神?王董他们可都盯着您呢。为了临洲,把自己的身体气坏了,再让那些人看了笑话,多不值当?”
她这番话,精准地踩在了谢宏远的痛点上。没有什么比公司、比生意、比他在外人面前的威严更重要。谢宏远重重地哼了一声,瞪了楼梯口的儿子一眼,但在大女儿这番软硬兼施的劝解下,火气到底还是压下去了几分。他丢下一句“明天再跟你算账”,便将高尔夫球杆往旁边一扔,转身回了卧室。
巨大的关门声宣告着风暴的暂时平息。
谢安然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这才转身走上楼梯。
谢临洲没有回房,而是站在二楼的走廊尽头等她。这里的窗户正对着后山,窗外是沉沉的黑夜,能看到远处山顶信号塔上一点微弱的红光,像一只孤独的眼睛。
“又让你为难了,姐。”他低声说,语气里带着歉意。
“跟我还说这个。”谢安然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看着窗外,叹了口气,“爸的脾气,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他最近压力大,江氏那边步步紧逼,我们两个项目都被他们截胡了。他也是关心则乱。”
“他那不叫关心。”谢临洲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淬了冰的冷意,“那叫控制。他只是见不得我活成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掌控的样子。”
谢安然沉默了。因为她知道,弟弟说的是事实。
半晌,她才柔声开口:“临洲,我知道你委屈。但你……下次尽量早点回来。就算是为了我,别让我担心,也别再给他发火的由头,好吗?”
“……嗯。”谢临洲点了点头,他不想让姐姐再为难。在这个家里,姐姐活得比他更累。她要扮演孝顺的女儿、强干的副总、以及……温柔的母亲,来填补母亲去世后留下的所有空缺。
“对了,”谢安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烫金的请柬递给他,“下周五,市美术馆有个青年艺术家联展的开幕酒会,馆长特意送来的请柬,点名请你务必出席。你应该会感兴趣。”
谢临洲接过请柬,上面印着几个熟悉的名字,都是他圈子里的朋友。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没什么温度的笑:“他不是请我,是请‘谢家的二少爷’。有我出席,能给他们拉来不少赞助商的目光。”
“临洲。”谢安然无奈地看着他。
“好,好,我去。”谢临洲立刻妥协,将请柬收好,“谢谢姐。”
谢安然这才放心,又替他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领,像小时候一样摸了摸他的头发:“快去睡吧,别胡思乱想了。”
目送姐姐回到房间,谢临洲才转身推开了自己的门。
他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床头一盏设计感十足的壁灯。暖黄色的光线瞬间将这间冷色调的房间浸染出一小块温暖的孤岛。他脱掉外套,将自己重重地摔进天鹅绒的被褥里,整个人都陷了进去,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所有烦恼。
片刻后,他从西装内袋里,再次拿出了那本支票簿。
他翻开第一页,空白的支票抬头下,是预留的签名栏。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三个字显得格外清晰。
“江知远”。
字迹锋利,笔画瘦劲,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和不容置疑的傲慢。最后一笔的收尾,像一把出鞘的利剑,寒光毕露。光是看着这个名字,就能想象出它的主人是怎样一个杀伐果决、说一不二的人。
谢临洲用指腹,在那三个字上轻轻摩挲着。
冰冷的纸张,仿佛还残留着那个男人身上的体温,和他指尖划过自己手背时,那一瞬间让人心悸的战栗。
这个家,这个姓氏,是一座金碧辉煌的牢笼,压得他喘不过气。所有人都只看到“谢家的儿子”,那个需要被规训、被塑造、被定义的对象。
只有在今晚,在那个名为江知远的男人面前,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作为一个纯粹的、独立的个体——“谢临洲”而被看见的。
江知远看他的眼神里,没有长辈式的审判,没有同龄人的嫉妒,只有最纯粹的、属于雄性之间的审视、挑战,以及……被激起的,名为“兴趣”的火焰。
江知远想用钱征服他,想用权势压倒他。而他,享受的正是将这种征服欲一点点击碎,看着那张冰山一样的脸上出现裂痕的过程。
这比他任何一场创作都更富激情。
江知远,就像他画布上一块最难调和、却也最富魅力的颜色。危险,却让人欲罢不能。
他将支票簿小心翼翼地放进抽屉里,和平时他珍贵的小玩意儿放在一起。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CBD之巅,江氏集团总裁办公室的灯依然亮如白昼。
江知远摘下了那副将他与世界隔离开来的金丝眼镜,用指根用力按压着发胀刺痛的鼻梁。巨大的落地窗外,是A市繁华的不夜城景,无数霓虹光点汇聚成冰冷的、沉默的河流,在他脚下奔腾流淌。
这曾是他最熟悉的风景,是权力与掌控的象征。可今晚,他却觉得这片景色有些刺眼。
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财务数据和K线图在不停地闪烁。这些曾经能让他感到绝对冷静和安心的逻辑符号,此刻却像一堆杂乱无章的乱码,无法在他大脑里形成任何有效的分析。
他的脑海中,反复播放着另一幅画面。
复古的壁炉,跳跃的火焰,琥珀色的酒液,以及……那张在火光下显得过分精致艳丽的脸。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看他时带着三分玩味,七分审视,仿佛能轻易洞穿他所有用理智构筑的防线。
“那一定很无聊吧?”
“我只是对长得好看的冒犯者,比较宽容而已。”
“江总,你的支票簿忘了。”
那些话语,像带着钩子的羽毛,一遍又一遍地,在他心上最敏感的地方轻轻搔刮,让他烦躁,让他心悸,让他……失控。
二十七年来,江知远的人生是一张被精确计算的规划图。他走的每一步,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基于最严密的数据分析和逻辑推演,旨在获得最优解。情感,尤其是爱情,是他人生规划里最先被排除的、不具备任何投资价值的劣质变量。
可谢临洲的出现,就像一个凭空出现的、无法被量化的bug,让他那套引以为傲的、坚不可摧的系统,第一次出现了严重的、无法忽略的错误警告。
“砰。”
他烦躁地将手中的钢笔扔在桌上,松了松被领带束缚得有些窒息的脖颈。
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如同影子般存在的特助秦薇,听到声响,这才低声开口,声音平稳得像个人工智能:“江总,需要为您泡一杯咖啡吗?”
秦薇跟了江知远五年,从他接手江氏开始。她见过他在一天之内完成百亿并购案时的冷静,也见过他面对董事会发难时的从容。她从未见过他像今晚这样……心神不宁。
他回来后,已经在这里枯坐了两个小时,没有处理一份文件,没有下一个指令,只是反复地摘下眼镜,又戴上。这个细微的动作,是他在试图重新建立内心秩序的信号。
“不必。”江知远重新戴上眼镜,镜片隔绝了外界,也仿佛隔绝了内心的波澜。他看向秦薇,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冷,“有什么事?”
“两件事。”秦薇言简意赅地开始汇报,“第一,关于城东那块地,我们安插在谢氏的人传来消息,谢宏远今晚在家里大发雷霆,似乎对我们截胡了项目非常不满,扬言要给我们一点颜色看看。”
“谢宏远?”江知远咀嚼着这个名字,眉心微蹙。A市姓谢的豪门不多,能和江氏掰手腕的,只有那一家。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谢临洲……谢宏远……
“查一下,谢临洲和谢宏远是什么关系。”他下达了第一个指令。
“是,江总。”秦薇没有问为什么,只是迅速在平板上记下,“第二件事,就是关于谢氏的。从昨天收盘到今天,谢氏集团通过多个匿名账户,在二级市场上,又悄悄增持了我们集团近百分之一的流通股。加上之前的,他们手中持有的股份,已经接近举牌线了。”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江知远靠在宽大的真皮椅背上,十指交叉,抵在下颌处。镜片后的目光,掠过窗外冰冷的都市夜景,变得深邃而危险。
谢宏远在商场上对他宣战。
而谢临洲,在那个温暖的包厢里,对他进行了一场私人领域的、不动声色的围剿。
这对父子,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用截然不同的方式,同时向他发起了攻击。
这真……有意思。
那份被谢临洲挑起的、陌生的躁动,此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宣泄出口。它不再是单纯的、荷尔蒙驱动的失控,而被江知远迅速地,重新定义为——一场关乎征服与掌控的,商业与私人的双线博弈。
他平生最不怕的,就是挑战。
他拿起手机,屏幕依旧是冰冷的待机界面,空空如也。他从未想过要主动联系谁,更不会期待谁的消息。但此刻,他第一次觉得这块屏幕有些碍眼。
他想知道,那个此刻不知道在哪里的谢临洲,是不是正拿着他的支票簿,嘲笑他的狼狈。
“秦薇。”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在。”
“我要谢临洲的所有资料。”江知远转过身,背对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整个人仿佛融入了深沉的夜色,只有镜片反射着屏幕的冷光,“不是商业调查报告那种。我要知道他的一切——他的喜好,他的社交圈,他过去二十一年里所有公开和不公开的经历,他最喜欢去哪里,最讨厌什么,以及……他有什么弱点。”
秦薇的心猛地一跳。她跟了江总五年,处理过无数次针对竞争对手的背景调查,但从未有过一次,指令会如此……私人,如此详尽,甚至带着一丝剥茧抽丝般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占有欲。
这已经超出了商业竞争的范畴。
但她只是低下头,恭敬地回答:“明白。明早九点前,会发到您的私人邮箱。”
“很好。”
江知远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带上,室内重归寂静。
江知远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他看着自己映在玻璃上的、模糊而冷硬的身影,脑海中却清晰地勾勒出谢临洲的模样。
那个男人,像一株生长在悬崖峭壁上的、美丽而带刺的野蔷薇。危险,迷人,引诱着人去采摘,哪怕会被扎得满手是血。
逻辑和数据无法解释的变量,那就用最原始的本能,去捕捉,去掌控,去将他彻底拆解分析。
这场雪夜里开始的游戏,他不会输。也绝不允许自己输。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是我,”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帮我留意一下市美术馆下周五的酒会,我要一张邀请函。”
狩猎,需要一个合适的猎场。
而他,已经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