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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试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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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线在踏入特定地界时陡然稀薄,仿佛被无形的巨口吞噬。
空气变得滞重,带着金属和尘土的冷涩味道。
谢灵宇跟在顾屿身后一步之遥,脚步踏上的不再是松软泥土,而是泛着幽冷光泽的玄铁地面。
就是这一步之差。
冰冷的洪流毫无征兆地冲垮了某种屏障。
训练场的残酷筛选、基地错综复杂的通道、仪器指示灯幽微的光芒、键盘敲击的清脆声响、还有永远弥漫在空气中的、属于数据和杀戮的冰冷气息……无数画面碎片裹挟着对应的情感呼啸而至,砸得他头晕目眩。
他猛地站定,脸色褪得惨白,呼吸窒住。
视线里,前方那道玄色背影是如此熟悉,熟悉到刻入骨髓,也冰冷到令他瞬间清醒。
暗弩成员,谢灵宇。
指挥官,顾屿。
上下级。规则。秩序。
人间那段带着暖意和模糊情愫的插曲,像被这冰冷现实猛地戳破的泡沫,只剩下湿漉漉的、令人难堪的清醒。
顾屿停下了脚步,并未立刻回头。
他只是站在那里,背影挺拔如山崖,却散发着比周遭环境更甚的寒意。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压得谢灵宇几乎喘不过气。
良久,顾屿才缓缓转过身。
他的目光落在谢灵宇脸上,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冰湖,清晰地映出谢灵宇此刻的惶恐与疏离。
“记忆恢复了?”
声音平直,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在确认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任务参数。
谢灵宇下意识地挺直背脊,垂下眼睑,用那种久违的、刻入本能的恭敬语气低声回应:“是……属下……想起来了。”
“跟上。”
没有多余的询问,没有半分对人间经历的提及。
顾屿丢下这两个字,便再度转身,迈步。玄色衣袂在晦暗的光线下划出冷硬的弧度。
谢灵宇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快步跟上。
每一步都落在坚硬的玄铁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单调的声响,在这寂静的通道里回荡。
通道两旁是望不到尽头的金属墙壁,嵌着发出幽蓝光芒的线路。
偶尔有身着同样制式黑衣、面无表情的人影无声掠过,像暗流中的游鱼,对顾屿躬身行礼后便迅速消失,对谢灵宇的存在视若无睹。
这里没有阳光,没有温度,只有精确、效率和绝对的服从。
七拐八绕后,前方出现一扇巨大的金属门,门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个复杂的符文印记。
顾屿抬手,指尖一道微光没入印记,大门无声滑开,露出后面更加广阔的空间——暗弩指挥中心。
巨大的光屏悬浮在半空,流动着密密麻麻的数据和星点般的地图坐标。
几名操作人员坐在光屏前,手指飞快跳动,没有任何交谈声,只有仪器运行的微弱嗡鸣。
顾屿走入,所有人员并未停下手中工作,但整个空间的气压似乎又低了几分。
他径直走向最里面那个高出地面一截的平台,那里摆放着一张同样由玄铁铸就、线条冷硬的宽大座椅。
他坐下,目光扫过下方光阵,手指在扶手某个位置一点,调出新的数据流。整个过程,没有再看谢灵宇一眼。
谢灵宇安静地站在门口阴影里,像一件被遗忘的行李。
他熟悉这里的一切规则,知道自己此刻应该等待,等待指挥官下达指令,或者……遗忘。
时间在冰冷的寂静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顾屿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没有任何温度,穿透空间的寂静,直接落入谢灵宇耳中。
“你的权限已恢复。三号分析室,积压的卷宗,三天内梳理完毕。”
谢灵宇立刻躬身:“是,指挥官大人。”
他转身,走向指挥中心一侧的通道,脚步稳定,背影却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通道尽头,是那间属于他的、堆满卷宗和仪器的小小分析室。
金属门在身后合拢,将外面那个冰冷的世界隔绝。
谢灵宇靠在门上,缓缓闭上眼。人间那抹短暂的、带着药草香气的暖意,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而端坐于高台之上的顾屿,在谢灵宇身影消失后,目光几不可查地掠过那扇合拢的门,指尖在扶手上极轻地敲击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绝对的静止,如同亘古不变的寒冰。
顺谛宗的云雾依旧缭绕,仙鹤清唳。
明世因坐在自己那处偏僻小院的石阶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片枯叶。
记忆归位带来的惊涛骇浪,在几日刻意的沉寂后,并未平息,只是沉入了更深的水底,表面泛起的是另一种烦躁。
他明世因,何曾这般窝囊过?即便是当年作为“绯刃”潜伏时,也是刀尖舔血、肆意张扬。
如今倒好,顶着个徒弟的名头,对着容丞那张万年不变的脸,心里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翻腾得厉害,偏生还要装出几分规矩来。
这几日,那个苏婉往容丞跟前跑得愈发勤快了。
今日送新采的仙露,明日呈悟道心得,声音温婉,眼神里的仰慕想念几乎要溢出来。
容丞虽依旧淡漠,却也未曾斥退。明世因冷眼瞧着,心里那股无名火蹭蹭往上冒。他认得那种眼神,和他自己藏在叛逆下的……有几分可恨的相似。
还有那个林昊,身份被发现了,自然回旭日了。
这顺谛宗,看似清净,实则暗流涌动。
而他明世因,成了漩涡中心最尴尬的那个。
枯叶在指尖碎裂。
他猛地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消停几日够了,再这么憋下去,他怕自己先要憋出心魔来。
凭什么他要在这里兀自纠结?要烦,也得拉着容丞一起烦!
身形一晃,他已熟门熟路地掠至容丞清修的主殿外。
殿门未关,容丞正临窗而立,望着远处云海,侧脸线条清冷如刻。
苏婉刚奉完茶,正柔声说着什么。
明世因嘴角一扯,大大咧咧地就走了进去,完全无视了苏婉瞬间僵住的笑容。
“师尊。”
他唤得漫不经心,眼神却直勾勾盯着容丞,“过几日那个什么……各宗门都要凑热闹的‘清谈法会’,听说每宗都要派代表弟子登台论道,亮亮拳头?”
容丞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未置一词。
苏婉忍不住轻声提醒:“明师兄,是‘云台仙辩’,乃仙界盛事,并非逞凶斗狠之所……”
明世因看都没看她,只盯着容丞,嘴角噙着一抹惯有的、带着几分痞气的笑,语气却挑衅十足:“怎么样?要不要本小爷去给你撑撑场面?保证不让咱们顺谛宗丢了面子。”
他这话说得狂妄,眼神里却藏着只有他自己才懂的试探。
他想知道,在容丞心里,他这个恢复记忆、身份尴尬的“徒弟”,究竟是个什么位置?是依旧值得打磨的“璞玉”,还是……别的什么?
殿内一时寂静。苏婉屏住了呼吸,看着容丞。
容丞深邃的眸光在明世因脸上停留片刻,那目光似能穿透他故作张扬的表象,直抵内里那点不安分的试探。
半晌,容丞才淡淡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你的离魄之症,尚未根除。”
明世因心头一跳,随即哼道:“区区小症,碍不着事!再说,不是有师尊您在么?”
这话脱口而出,带了几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
容丞闻言,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未再看明世因,而是转向窗外云海,只留下一个清绝背影。
“你若想去,便去。”
语气平淡,却已是应允。
明世因怔了一下,没料到他会答应得这般干脆。
准备好的满肚子歪理顿时没了用武之地,反而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闷感。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悻悻道:“……行,那你等着看好了!”
说完,几乎是有些狼狈地转身溜了,背影都带着点张牙舞爪的意味。
苏婉看着明世因离去的方向,又看看容丞的背影,轻轻咬了咬唇。
容丞依旧望着云海,无人看见,他负在身后的指尖,几不可查地捻动了一下。殿外,天光云影,悄然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