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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神迹 ...

  •   鞭子终于停了。

      税官把沾血的皮鞭扔在角落,牛皮鞭梢上挂着几丝带血的布条。他喘着粗气脱下马靴,靴底沾着的泥土和鱼鳞簌簌落下,啪嗒一声砸在玛雅脸旁。少女蜷缩在青石地上,透过肿胀的眼睑看见那片银光闪闪的鱼鳞——不知是何时嵌进靴缝的。是去年父亲跪献鲈鱼时沾染的?还是在芦苇荡边,他踩着丈夫的背脊上船时沾上的?

      "贱骨头。"税官的声音里带着施暴后的餍足,红宝石戒指在油灯下泛着冷光。他扯开绣金线的外袍时,玛雅闻到了浓重的汗臭和酒气。"就这点骨气?"他嗤笑着,用鞭子戳动玛雅血污的脸庞,"你们这些渔家..."

      后话淹没在鼾声里。玛雅数着肋骨的剧痛,感觉有温热的血正从嘴角渗出。窗透进的月光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线,像极了阿妈织布机上未纺完的棉纱。

      她盯着那道月光,在石砖铺就的地面,反衬出粼粼的波光,就像家门前的那条小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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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蹲在河滩的石头上捶打衣服,木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裙角。一道淡淡的影子划过,玛雅并不抬头。她知道,那是他的船经过的痕迹,那个住在苇塘湾的渔家孤儿,每次撑船路过都会故意放慢速度,却从不敢正眼看她。

      "胆小鬼。"玛雅拧干衣服时悄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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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玛雅,一个普通的渔家女儿。没有出众的样貌,只有和家人一脉相承的吃苦能干,和一双有茧子的手。

      父母都爱她,弟弟虽然调皮些,但他也爱她。原本他们一家能这样长久的幸福下去的,那个孤儿常常路过,十七八的年龄,彼此都害羞。如果不是弟弟挑破,不知还要多久那个男孩才敢挑明心意。

      父母多高兴啊,他们说又有一个人被神派来爱你了。

      阿妈笑着把一个铜镯子给她戴上:"等开春,给你做套新衣裳。"

      她多期待啊,她盼望着可以嫁给自己的爱人。

      她满怀期待的在河边洗衣,到野地里和弟弟摘莓果作果酱,甚至学妈妈最拿手的煎小鱼要给自己的未来丈夫。

      但那天河岸来了一匹马,上面是一个贵人,身边是几个奴仆。

      父亲要她快回屋里去,自己去应付。

      她看到了父亲讨好地拿今天最大的渔获进献,她看见父亲跪下请求,她看见父亲挨了鞭子和一顿拳脚。

      她冲出去想阻止,她听到了收税,“凑不到可以先借给你家。"

      她扑到父亲身边,父亲焦急要她快回去。然后,她听不到声音了,她回头看见了马上的贵人,被他眼里的贪婪,暴虐惊吓到。

      然后她听到了,还不上钱也不怕,你不是还有个女儿吗?

      那双眼睛里翻涌的东西让她浑身发冷,就像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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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卖船那晚,父亲在河边站到月亮西沉。卖织机时,阿妈把脸埋在最后那匹布里哭了很久。当装蜂蜜的陶罐也被捧走时,玛雅偷偷摘下了铜镯子——它太亮了,亮得像是嘲讽。

      镯子被抵当出去,换来几袋粮食。她突然想起那个不敢看她的少年,想起他结结巴巴说"你、你的镯子真好看"的样子。

      "傻子。"她对着河水喃喃,"现在没有了。"

      母亲病了,父亲没日没夜在河里撒网,那双有力的脚,被河水带走了了活力,只剩惨白的浮肿。终于,父亲在河水里摔倒了。

      可欠债像水蛭,吸饱了血还要长。

      它像一条带着倒刺的毒藤,缠绕着这个家,越收越紧,吸吮着他们最后一点生机。当家里再也搜刮不出一枚铜子、一件像样的东西时,肯特冰冷的目光落在了玛雅身上。

      “凑不齐钱……也不是没办法。”税吏阴冷的话语钉在每个人心上,“你女儿,不是还能卖几个钱吗?”

      “不!”母亲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像被掐住了脖子。父亲猛地将玛雅拉到身后,他那双因常年拉网而变形的手在剧烈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与无力。他们都知道,女儿一旦落入肯特手中,绝不是当牛做马那么简单——那个以折磨人为乐的变态,会一点点碾碎她的生命。

      “我们……我们卖房子!”父亲的声音嘶哑,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那是祖辈传下来的栖身之所,是他们最后的根。

      房子卖了,换来的钱在肯特面前,依旧轻得像一把尘土。他掂量着钱袋,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满意,仿佛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

      税管的爪牙又来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河水,漫过了胸口。玛雅看着一夜之间仿佛老了二十岁的父母,看着空空如也、连屋顶都快保不住的家,做出了决定。

      一直沉默地缩在角落的弟弟,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猛地冲了出来,用他那瘦小的身体死死挡在玛雅面前。

      “带我走!”十二岁的男孩仰着头,脖颈上青筋暴起,声音因极致的恐惧和勇敢而变调,却异常清晰,“我比阿姐耐打!我去!我来抵债!”

      他死死攥住玛雅的衣角,那手劲大得惊人,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这是他唯一能抓住、能保护的东西。

      “我去!我是男人!”男孩重复着,声音在颤抖,眼神却燃烧着与年龄不符的决绝,“我比阿姐耐打!”

      “不!你不能去!”玛雅像是被烙铁烫到,猛地尖叫起来,泪水夺眶而出,“该去的是我!都是因为我!如果不是为了我。。。”

      “不!”弟弟的声音陡然拔高,压过了她的哭泣。他转过头,那双清澈的眼睛此刻像两团燃烧的火焰,直直地看向父母和姐姐,一字一句地说:

      “不是我们的错。是肯特,是那个恶魔的错!我们好好活着,没有惹任何人!我们就是不能让他如愿——他想要姐姐你去受苦,我偏不!”

      他的目光回到玛雅脸上,那眼神里是超越生死的守护,还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姐姐,你留下来,照顾好阿爸阿妈。”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狠劲,“如果……如果我能活着,我会杀了他。”

      紧接着,他几乎是急切地、用一种描绘希望的方式来坚定自己的决心,也安慰着家人:“还有……姐夫,他快回来了,对吧?你们……你们要好好活下去。”

      最后那句话,轻得像一声叹息,却重得让玛雅无法呼吸。

      她再也说不出任何反对的话。颤抖着手,将家里仅剩的、硬得像石头的几块干饼子,拼命塞进弟弟破烂的衣襟里。极致的悲痛和无力感涌上喉咙,她猛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直到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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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弟弟走了,像一块被强行从她心头剜下的肉。但玛雅不能倒下,弟弟的话像火苗一样烧在她的心里,她要好好活,哪怕就是为了不如肯特的愿!

      她必须撑起这个家,为了病弱的父母,也为了不知在税官魔窟里遭受何等折磨的弟弟。

      她不会捕鱼,没有织机,没有田地,那她就去采石场!背够三筐石头就能得一个纳特。毒辣的日头下,玛雅咬着牙,将沉重的石块装进背篓,纤细的绳索深深勒进她单薄的肩膀。她数着地上被烈日扭曲的筐影,指甲无意识地抠进掌心的茧子里。那里原本是洗衣磨出的柔软厚茧,如今却混入了碎石割裂的、纵横交错的新伤。每一个纳特,都沾着她的血汗,是她对抗命运、维系这个家不彻底碎裂的微薄努力。

      日子在沉重的劳役和刻骨的思念中缓慢流逝,仿佛永远不会天明的长夜。直到那一天,那个曾不敢看她、却总是撑船路过她家河段的渔家少年,回来了。他风尘仆仆,眼神却比以前坚定了许多。他靠着给遥远商队做最苦最累的仆役,终于凑齐了那份迟到的、微薄的聘礼。

      当少年找到采石场外,看到那个背着几乎与她体重相仿石筐、满脸尘土、眼神麻木的玛雅时,他的心碎了。而玛雅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想挤出一个符合此刻重逢应有的笑容,却发现脸颊的肌肉早已僵硬——她已经不会笑了。

      没有仪式,没有宴席,甚至没有一间像样的屋子。他们在父母的茅屋旁的芦苇丛边,用树枝和茅草搭了个仅能遮风避雨的窝棚,就算成了亲。没有庆祝的酒水,只有两个破陶碗,盛着河水。

      “等安定下来…”少年,如今是她的丈夫里恩,将一件虽然粗糙却干干净净的新衣披在她肩上,声音里带着歉疚和承诺,“我给你打只银镯子。”

      玛雅摸着那件干净的布裙,突然想起那只铜镯子。她张了张嘴,却哭得发不出声音。

      这短暂得如同幻觉的宁静,很快就被再次打破。

      那天下午,里恩刚把采来的、还带着山林清气的野莓递到她手里,那酸甜的汁液刚在她舌尖绽开,沾湿嘴角——

      沉重的脚步声和粗暴的喝骂就如噩梦般降临。

      肯特带着人,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们简陋的家门前。他手指上那枚红宝石戒指在火把光下闪着冰冷而妖异的光。

      玛雅甚至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听到里恩一声闷哼,他递来的野莓被打飞,红色的果汁混着血从他嘴角溢出。她看见他举起渔叉反抗确被轻易打落,看见粗壮的铁棍带着风声砸在他的膝盖上,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最后,在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她看见那些爪牙像扔一袋垃圾般,将双腿已不成形状、意识模糊的汉克,狠狠地抛进了湍急冰冷的河水里。

      里恩在被河水吞没前,那双染血的手,还在徒劳地、固执地向着她的方向伸着……

      玛雅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沉入冰冷的深渊。

      世界陷入一种不真实的寂静,只剩下她自己微弱的心跳和门外弟弟铁链摩擦的细碎声响——那孩子还在徒劳地挣扎,想要冲进来,哪怕只是用身体挡住下一次鞭打。

      “砰!”

      一声闷响,像是重物砸在□□上,又像是门被猛地撞开。

      然后,她感觉到有人靠近。不是税官身上那令人窒息的酒臭,而是一种……带着森林草木气息的、干净的味道。一双有力的、却意外温柔的手,小心地将她从那冰冷污秽的地面上扶起,用某种厚实柔软的织物(是斗篷吗?)轻轻裹住了她几乎赤裸、伤痕累累的身体。

      紧接着,是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不是弟弟的……那声音,更像是……那个税官?声音刚起就被掐断,仿佛被什么捂住了。

      玛雅想睁眼,眼皮却重若千斤。意识像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畜生……”一个陌生的、年轻的男性声音,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清晰地传入她几乎麻木的耳朵。

      她被抬了起来,身体悬空,在移动。

      微凉的夜风拂过她滚烫的脸颊,带来一丝生机。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勉强将沉重的眼皮睁开一条细缝。

      透过那条缝隙,她看到了。

      不再是那间充斥着罪恶和绝望的、烛光昏暗的卧室屋顶。

      而是一片破碎的、清冷的、美得令人心碎的月光,洒在她眼前。

      月光……

      她得救了吗?还是……这仅仅是死亡降临前,仁慈的幻觉?

      玛雅似乎看到那月光落下,化作银光闪过,有铁链应声而断。

      "没事了。"来人说这话时,背后飘着金色的光幕,像极了阿妈说过的神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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