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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希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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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毅蹲下身时,玛雅已经快要睁不开眼睛。
她的呼吸很轻,像是随时会断掉的丝线。血从她额角的伤口渗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衣上,在布料上晕开成深色的花。她的手指微微蜷缩着,指节处还留着采石时磨出的厚茧,指甲缝里嵌着挣扎时留下的泥痕,小指指甲已经翻起了一半。
陆毅从怀中取出只小小的水晶瓶,瓶身雕刻着细密的符文,里面晃动的液体在昏暗的柴房里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微光。
"喝下去。"他轻声说,托起玛雅的后颈,发现她的皮肤冰凉得不像活人。玛雅的嘴唇干裂得厉害,沾到圣水的瞬间,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那液体太凉了,凉得像深秋的河水。但紧接着,一股暖意从喉咙蔓延开来,像是有人在她冰冷的身体里点燃了一盏小灯,热量顺着血管流向四肢百骸。
她模糊的视线里,陆毅的轮廓被一层淡淡的光晕笼罩,发梢边缘泛着金色的微光。那光芒让她想起很久以前,阿妈在灶台边煮鱼汤时,火光映在墙上的样子,温暖而跳跃,带着令人安心的烟火气。
圣水顺着她的喉咙滑下,所到之处,疼痛像退潮般消散。额角的伤口泛起微微的麻痒,玛雅忍不住抬手去摸,却被陆毅轻轻按住。
"别碰,"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玛雅从未听过的温和,"让它慢慢愈合。"
玛雅眨了眨眼,突然发现能看清屋顶的横梁了。那些常年积攒的蛛网,还有墙角一株顽强生长的小野花——所有细节都清晰得不可思议。
她试着动了动手指,那些经年累月的茧子和伤痕还在,但皮下淤积的疼痛消失了。
弟弟扑过来时,玛雅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他眼泪的温度。她抬起手,轻轻擦去男孩脸上的污迹。
陆毅收起空瓶,看着姐弟相拥的身影,圣水的光芒在他指尖残留了一瞬,随即消散在风中。
“居然还挺有用!还以为非得建法术工厂才能制造法术瓶,普通的居然也能用吗?”
陆毅絮絮叨叨的,不知心里又冒出些什么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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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昏暗的火把光下,男孩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姐姐,泪水浸湿了姐姐瘦弱的肩膀。劫后余生的战栗还未平息,弟弟抬起满是泪痕的脸,茫然又恐惧地问:“姐姐……爸爸、妈妈呢?还有……姐夫怎么样了?”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瞬间刺穿了玛雅刚刚获得片刻安宁的心脏。
她猛地僵住,身体比在肯特鞭下时颤抖得更加厉害。弟弟被囚禁了两个月,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家早已没了,不知道父母在接连的打击和病痛中倒在床上无法爬起,更不知道……
她想起今天下午,肯特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出现在他们临时的窝棚前。他咆哮着,说都是因为她们这些“贱民”不肯乖乖听话,才让他在一个外来者面前丢了脸。他命令手下当着她和她丈夫里恩的面,砸碎了家里仅存的几个瓦罐。
然后,肯特的目光像毒蛇一样缠上了她。里恩试图阻拦,却被那些如狼似虎的爪牙打倒在地。她清晰地听见骨头断裂的脆响,听见里恩痛苦的闷哼。肯特狞笑着,用马鞭指着奄奄一息的里恩,对她说:“不想看他被扔进河里喂鱼,就乖乖跟我走!”
为了丈夫能有一线生机,她放弃了抵抗,可就在她被拖拽时却看到了那两个仆人将里恩抛进河里的场景。在遭受非人折磨时,她耳边回荡的,是肯特泄愤般的低语:“……都是你们……都是你们这些蝼蚁的错!”
她突然挣脱弟弟,踉跄着扑到陆毅脚边,抓住他的裤脚,仰起满是泪痕和血污的脸,哀声恳求:
“大人!恩人!求求您……求求您让我出去!让我去河边!”
陆毅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河边?你去河边做什么?”他以为这个女人是惊吓过度想要逃离这里。
“不是我一个人……是去找我丈夫!”玛雅的眼泪再次奔涌而出,“今天下午,就在今天下午!他们当着我的面,打断了里恩的腿,把他扔进了东边的黑水湾!求求您,让我去找他!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了,他……他可能……”她说不下去了,只是拼命地磕头。
陆毅的心猛地一沉。还有一个人?今天下午刚被扔进河里?腿部重伤?
他瞬间意识到情况的紧急和棘手。他穿越过来才几天,对周边地形只有模糊的概念,只知道附近有一条河,具体方位和“黑水湾”这个名字都是第一次听说。
“黑水湾在哪?具体位置!”陆毅蹲下身,语速急促。时间就是生命,哪怕希望渺茫。
玛雅连忙指着大概方向,语无伦次地描述着特征。
“我知道那里!”弟弟突然出声,小手紧紧拉住陆毅的衣角,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大人,我...我以前常去那里摸鱼,我可以带路!求求您,救救姐夫...”
陆毅的目光快速扫过眼前哀求的姐弟,又掠过房间——他的目光在肯特那肿胀流血的脸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冰冷得没有一丝波澜,心中已有了决断。这个人的死活,在此刻已无足轻重。
陆毅快速盘算着自己手头的力量:两个弓箭手(其中一个在照顾姐弟),两个野蛮人战士(一个正在“处理”肯特),三个哥布林,一个行动缓慢的巨人。满打满算,能立刻投入搜索的,加上他自己,也就八个人。面对一条流动的、情况不明的河流,在黑夜中寻找一个可能已经被冲走的人,这点人手如同大海捞针。
他不再浪费任何时间在肯特身上,目光锐利地转向哥布林和弟弟:
“你(陆毅指着哥布林老大),保护好这孩子,跟紧他!你(看着弟弟),给我们带路,仔细想想河边哪里可能挂住人!”
“弓箭手,”陆毅看向给了玛雅斗篷的那个弓箭手,“你背上她,她还需要治疗,不能留在这里。”
正在此时,那个负责“招呼”肯特的野蛮人战士停下拳头,抬头瓮声问:“领主,这头猪还继续吗?”他脚下,鼻青脸肿、遍体鳞伤的肯特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证明他还活着。
“活着命大,死了干净。”陆毅头也不回,“先救人!”
“是!”
女弓箭手立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虚弱的玛雅背起。玛雅伏在她坚实的背上,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不停的道谢。
男孩就像一头挣脱束缚的小兽,赤着满是伤痕的双脚,第一个冲出了出去的房间。
“跟紧他!”陆毅对哥布林和众人下令。女弓箭手背负着玛雅快步跟上,玛雅看着弟弟那义无反顾的背影,泪水模糊了视线。
野蛮人战士在转身跟上队伍前,尤不解气地朝地上瘫软的肯特狠狠补上一脚,正中其肋下。肯特发出一声被掐断般的惨嚎,身体蜷缩成虾米,连呻吟的力气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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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夜风本该带着夏末的余温,但浸透了黑水湾的河水却只有刺骨的冰凉。河水裹挟着夜色,在突出的悬崖下打着旋,呜咽着流向远方。火把的光芒在河岸边的乱石与枯枝间跳跃,撕破浓稠的黑暗,却照不亮玛雅心中那片几乎凝固的绝望。
“里恩——!”她的呼喊被夜风扯碎,散落在湍急的水流声中。女弓箭手背着她,沿着弟弟指引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湿滑的河滩上搜寻。巨人用巨大的力量搬开可能卡住人的乱木,哥布林则凭借灵活的身手,在陡峭的岸边仔细查探。陆毅紧抿着嘴唇,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片可疑的阴影。
时间在焦灼的搜寻中一点点流逝,东方的天际已透出微弱的鱼肚白。玛雅的心也一点点沉入更深的地底。好几个小时了,打断腿丢进这样冰冷的河里……她不敢再想下去,只能死死咬住嘴唇,任由血腥味在口中弥漫,仿佛这样才能压下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悲恸。
弟弟赤着脚,不顾碎石和枯枝划伤脚底,像不知疲倦的小猎犬,在最前面奔跑、呼喊,一次次冲向下一个可能挂住人的河湾浅滩。
就在这时——
跑在最前面的弟弟突然停住了,小小的身体僵在河滩与一片淤泥交界处。他死死盯着某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猛地回过头,用尽全身力气指向河岸边缘,指向那片悬崖下的回水区。
火把的光芒立刻汇聚过去。
在黎明的微光与跳动的火光交织下,他们看到了——
一只苍白、毫无血色的手,如同从地狱伸出的枯枝,死死地、死死地抠进了一段裸露在河岸泥土里的粗壮树根之中,指节因为用力而扭曲变形,指甲外翻,满是泥污和血丝。
顺着手臂看去,里恩大半个身体还浸泡在冰冷的河水里,浑身湿透,单薄的夏衣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瘦削而僵硬的轮廓。他脸色灰白,嘴唇因失血和寒冷呈现出骇人的青紫色。他的四肢软绵绵地垂着,显然骨头已经断了。然而,更让人震撼的是,他的牙齿,竟死死咬住了一根沉入水中的粗树枝!就是靠着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浮力和树根的依托,他在骨折和冰冷的双重折磨下,硬生生在这河里挣扎、坚持了整整半夜!
他用牙齿咬着树枝,凭借脖颈微弱的力量,一点点、一点点地将自己沉重的身躯往岸边挪动。他用下巴抵住湿滑的泥土,用那仅存的、顽强的意志力作为最后的支撑,试图将自己拖离吞噬生命的河水。
他浑身都在无法控制地颤抖,濒临极限,可那紧扣树根的手,那死死咬住树枝的牙关,却始终没有松开!
“我……不能死……”模糊的念头在他几乎冻结的脑海中盘旋,如同风中残烛,却不肯熄灭,“玛雅……还在……等我……”
“里恩!!”玛雅发出一声泣血般的呼喊,从女弓箭手背上挣扎下来,几乎是连滚爬跌地扑到岸边。她跪倒在泥泞中,颤抖着捧起丈夫那冰冷僵硬、沾满泥污的脸颊,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砸落,与河水、污泥混在一起。
“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她语无伦次,巨大的狂喜和心痛交织,让她几乎晕厥。
里恩肿胀的眼皮艰难地抬起一条缝隙,模糊的视野里映出妻子悲痛欲绝却失而复得的脸庞。他青紫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扯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扭曲的弧度,用微弱得如同游丝般的气音,断断续续地说:
“我……答应过……要……保护你……”
牙齿间,还残留着啃咬树枝时留下的碎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