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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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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不走!去他的熊厂!”
一个穿着格子衬衫的胖子抱着路灯杆子又吐又骂,被两人废了半天力气才扒拉下来,架着塞进了网约车。
“走了啊小明哥!后会有期!”安顿好胖子,同行人摇下车窗,对着刚出酒馆的严晓铭吼了一句。
“好嘞!江湖再见!”
严晓铭正要背包,听见叫他,笑着先放下,向网约车挥挥手。
“怎么走?拼车吗?”身后跟着的何故一根烟已经叼在嘴里。
“我免了。”严晓铭反手背上他那总像镶在背后的双肩包,“我家离得近,走两步就到了。”
“行啊你,这就开始省上钱了。”何故遮着烟在冷风里打着火。
包落在肩头的不寻常的轻飘飘,让严晓铭下意识地掂了掂,怕漏了东西,可他马上就反应过来。
傻了,电脑今天都交回去了,包里现在就一个U盘,能不轻吗。
“刚才热热闹闹的没觉得,这会劲上来了,咱这一聚,真是诀别了。”何故呼出一口气,烟和水汽揉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不至于,大家不都好好的么。”严晓铭拿出手机,“这会胖子在车里不知道还闹不闹了,我来问问。”
胖子刚才喝着喝着就哭过一回,这会上了车可能也没个消停,严晓铭找到同事微信想关心一下。
“还问啥呀,以后都见不着了的,别瞎操心了。”何故缩缩脖子,叼着烟把拉链又往上带了带。
也是,过了今天,他们这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哥们,一下就成了四散进沙漠的沙粒,难有再见的机会。
是挺感伤的。
在和同事的对话框上停了许久,严晓铭最终还是没发出去什么,看着最后同事给他的那句谢谢,有些愣神。
“今天中午还约好了明天一起吃食堂呢,谁知道说散就散了。可惜了,明天菜挺好的。”他退出来,顺手把熊厂职工的公众号也取关了。
“没了咱们的最强空间管理大师小明,以后剩下那些家伙,吃饭得自己占座咯。”何故给他递了根烟,“来一根呗。”
严晓铭笑着把他手往后推了推:“你这是好烟,别给我了,浪费。”
“拿着吧,平时没少让你吸我二手烟,今天给老何个面子。”何故坚持。
听他这么说,严晓铭只能苦笑着接过来衔上。
何故给他点烟,又叹气:“唉,我明哥这么好的人都能轮上优化,熊厂太特么不要脸。”
严晓铭笑笑,借着吐烟,才终于把憋着的一口气叹了出来。
他向来不喜欢把负面的事挂在嘴上,特别是所有人都垂头丧气的时候,他这个做组长的,就会挑起那个积极的角色带动士气。
可今天要让大家正向思考,属实是难了。
“也别这么说吧,这些年干得还是挺开心的。”严晓铭话到嘴边,还是姑息,“赔偿金给得也不少,够撑一段的,工作么,总能找到。”
“看看,还帮着熊厂说话呢,你才该去做HR,好人。”何故拍了拍他,走向一辆减速靠边的网约车,“走了,后面有合适职位,咱兄弟间通个气啊。”
“拜了啊,赶紧回去吧,别让老婆等急了。”严晓铭也拍了他两下。
直到何故的网约车在路口消失地无踪无影,严晓铭才又抽了第二口烟。
下午他还在和行政打趣,笑她们以后买奶茶都没人帮忙提,此刻却怎么都笑不出来了。
酒劲上来了,人发晕,严晓铭本想扶一下路灯杆子,低头看见胖子留下的一滩煎饼,跳着脚踉跄开几米远,才找到个干净点的地方坐下。
来沪市的第六年,原本他以为自己的运气终于回来了。
一个月前,严晓铭拿手头的存款全都交了期房首付,又凭着漂亮的收入证明,顺利批下房贷。
谁知一日之间,这套他朝思暮想的梦中情宅,却成了一纸孽债。
赔偿金维持几个月房贷是没什么问题,可接下来呢?
这会湿冷的寒风才慢慢吹散了酒气,严晓铭眼看着手里的烟一点点燃着。
他不像何故,剪片子就得抽,烟灰缸一茬一茬的倒,严晓铭就不爱抽烟,学这玩意当初是为了社交。
这些年给主管点了不少烟,可短视频一火,熊厂跟风转型,他们这些擅长长视频的,还不是照样像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样,被熊厂一溜全扔了。
夜半时分,沪市街头连绵不断的车流也终于只剩下零星几辆。
第三口烟进嘴,严晓铭犹豫着要不要过肺,就把自己呛到了。
好死不死,在他被烟呛得眼泪鼻涕直流的狼狈当口,一辆黑色雷尔法在他面前停下。
嚯,大佬也来这种畅饮酒吧喝酒?这大几百万的车往哪停啊?
严晓铭泪眼婆娑地又咳了几声,看见雷尔法的移门缓缓打开。
“周总,是这儿吗?”车里的人问。
“对,你们回去吧。”一个沉稳的年轻声线回应。
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
雷尔法的底盘高,严晓铭坐在马路伢子上,抹了一把刚才咳出来的眼泪,视线正好和车门里跨出的腿平齐。
许是酒还没醒透,他没马上让开,反而端着烟,顺着裤腿往下看去。
西裤下面露出一截穿黑袜的脚踝,亮面牛津鞋稳稳当当地落到他面前,把昏黄的路灯都反射得晃眼。
视频剪的多了,严晓铭就特别注重细节。这一截脚踝露得不长不短,正是定制西裤才能做到的分寸,配上这双鞋,足以彰显对方的不俗品味和财力。
还挺性感,难怪女孩子都爱看。
这要是出现在视频里,他高低得给脚踝剪个2秒的特写。
雷尔法安静地继续上路,可面前这红底皮鞋的主人,却没往酒馆走。
周总这个称呼,还有刚才熟悉的声线,在严晓铭脑子里结合出一个人,他却不敢抬头确认,只是看着那辆雷尔法的尾灯,直到它逐渐消失。
“严晓铭。”牛津鞋的主人叫出他的名字,沉静的嗓音吐字清晰,和他记忆中的人确定的重合起来。
严晓铭手里的烟上,那一截长长的烟灰,带着猩红的火星,落到他脚下的排水沟里。
燃了半截的烟也顺着指缝溜了下去,等烟落地,刚才还坐着发愣的人,已经起步跑出了三五米。
是周稔。
那个以前救过严晓铭命的周稔。
严晓铭抡起快生锈的胯骨轴拼命往前甩着,寒风刮在脸上生疼得像命运给他的巴掌,但他不敢停下来。
很久没跑过步,心跳得奇快,他只能张大嘴呼吸,任冷风灌进肺里,喉头泛出血腥味。
胸口积攒的怨气,和对刚才那人的复杂情绪都随着血腥味被吐了出去,身体逐渐发热,他竟然觉得有一丝爽快。
就这么跑到小区门口,确定背后没人跟上来后,严晓铭才扶着膝盖缓了一会。
居然还真担心他追上来?禾禾集团的少东家,怎么可能穿着他的真皮大底的皮鞋,来追一个刚被裁员的无名之辈?
嗓子眼里火辣辣的疼,害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完咽下嘴里的血味,严晓铭吸吸鼻子,笑了一声。
心虚得莫名其妙。
小区门口的保安大叔这会正无聊,暖烘烘的保安室,蒸汽把玻璃都快糊上了,可他还是精准认出了严晓铭,欠身把窗挑开一条缝。
“小严,今天下班挺早啊。”大叔叫他,整个人热烘烘地冒着汽。
“哈哈哈是啊,王叔,吃夜宵哪,也忒香了。”严晓铭叉着腰顺气,闻见窗缝里飘出的泡面味,朝他直乐。
准点下班喝完大酒,居然还比平时早了个把小时。
多说露馅,此地也不宜久留,严晓铭随便又和王叔哈拉了几句,就往单元楼走。
这九十年代造的一室老公房,是严晓铭刚来沪市的时候就租下的,房东是个特抠门的大妈,什么坏了都不乐意修。
但严晓铭好说话,大妈到了续签的时候强势了点,他也就又续了五年,凑合住着,这不是还省下钱买了房么,也挺好。
穿过堆满杂物的楼道,花了点时间他才从空荡的背包里捉住钥匙,转开门锁。
房间里也没比外面暖和,按照他平时下班的流程,得先打开电热水器,再开灯,烧水。
老旧的电路就此无法再承担更多电器,空调只能等水烧完再开,严晓铭就站在水壶前,穿着羽绒服看一眼手机。
和以往一样,这个时间点,不怕他们猝死的领导总会往群里丢几个新指令。
今天,他终于不用跟着排队回答【好的收到】了。
爽哉!
严晓铭的手指在退出群聊的按钮上悬停了很久。工牌都上交了,但好像这个群还在,他就仍是其中一员。
“大家好,我是严晓铭,你们可以叫我小明。”入职那天他向所有人做的自我介绍,就这么简单。
“小明?也太好记了吧,花名都不用想了。”
“小明!这不是我读书的时候见面次数最多的男人吗?”
“哈哈哈哈,我初中也没少被点名。”严晓铭挠挠头,朝大家笑笑,“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随时叫我就行。”
小明,严晓铭挺喜欢这个外号的,和他一样,看似普通,却哪儿都能用上。
行政买奶茶叫他,部门带实习生叫他,活动需要志愿者叫他,他从网络产品部的小明一路干成了组长小明哥,主管昨天写邮件,都还在说这个case让小明一起follow一下。
他们会记得自己的名字其实是叫严晓铭吗?不会,可能从一开始,他们记得的就只有小明。
即插即用的小明。
指尖触碰屏幕,选择确定。
小明【退出群聊】。
爽哉!
电水壶开始发出响亮的噪声,说明距离烧开还有三分钟。严晓铭翻开通讯录,把那些平时不太联系,却莫名其妙加了微信的熊厂同事也挑出来清理掉。
那个名字不可避免的,再次映入严晓铭的眼帘。
【周稔】
水壶发出激烈的气泡声,电源自动跳灭,可严晓铭却还看着通讯录里的名字发愣。
“你有自己的名字,为什么要让别人叫你小明?”周稔从书中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淡淡瞥了他一眼,“严晓铭,怎么写?”
这是他和周稔的初见,他记得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犀利,带着探究,不允许任何糊弄。
严晓铭在沪市的第一份工作,是一个富二代网红郑澄的助理,而周稔,是富二代的好友。
除了好友之外,他还有很多身份,清江大学的学霸,沪市野鸟救助协会名誉会长,禾禾集团董事长周孝理的长孙。
也是唯一一个,自始至终拒绝用“小明”称呼他的人。
他从认识严晓铭开始,只会这么叫。
“严晓铭。”
回忆起周稔的声线和那双明晃晃的皮鞋,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跳重新加速起来。
五年,距离最后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五年,这五年他们在沪市,各自生活在自己的圈子里,从未有过交集。
那为什么偏偏在今晚会碰到他呢?
偏偏在他的人生跌落到谷底的时候,让他回忆起那段比梦还要美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