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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平等与诱捕 ...

  •   M尼黑的秋色,如同打翻的调色盘,浓郁而静美。金黄的银杏叶与赭红的枫叶交织,铺满了枢光科技总部外那条静谧的街道。阳光透过已显稀疏的枝桠,落下斑驳的光影,给这座充满现代感的玻璃幕墙建筑增添了几分暖意。

      顾言蹊刚刚结束一场与西蒙数字化工厂部门长达四小时的深度技术研讨会。会议过程激烈而富有成效,但也耗神费力。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略带疲惫地揉了揉微微发胀的太阳穴。

      胃部传来熟悉的、隐隐的不适感,他下意识地伸手按了按,又从抽屉里拿出常备的胃药,就着冰冷的矿泉水吞服下去。

      药效还没上来,电脑屏幕右下角弹出了一封新邮件的提示。发件人域名赫然是傅氏集团,而发件人姓名——傅斯渊。

      顾言蹊的动作顿住了。

      不是傅氏的项目经理,不是首席技术官,甚至不是宋临。是傅斯渊本人。

      这太不寻常了。自海城那次不欢而散的会议后,双方的技术对接一直由下属团队按部就班地进行,虽然效率不高,但也算平稳。傅斯渊亲自下场,意欲何为?

      他点开邮件,标题是《关于“北辰”项目API接口标准的探讨请教》。

      “请教”?

      顾言蹊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他逐字阅读下去。

      “Yan总,您好。展信佳。”

      开头的问候语竟带着一丝刻板的礼貌。

      “贵司技术团队日前提交的关于数据接口的优化方案,我已详细拜读。方案思路新颖,数据详实,逻辑论证严密,令人印象深刻,受益匪浅。”

      措辞客气得近乎疏远,但却精准地点出了方案亮点。

      “然,其中涉及到的几个技术细节,尤其是关于‘动态冗余校验’与‘极端负载下的优先级重构’算法部分,我司团队在理解上仍存在些许困惑。为确保项目后续推进万无一失,冒昧打扰,不知可否请Yan总或在贵司专家方便之时,安排一次线上会议,予以指点迷津?”

      “指点迷津”?傅斯渊会用这个词?

      邮件的最后写道:“会议时间完全以贵司方便为准。盼复。顺颂商祺。傅斯渊。”

      整封邮件,语气平和,姿态放得极低,用词谦逊甚至带着点文人式的迂回,完全摒弃了傅斯渊一贯的命令式口吻和隐含的压迫感。它读起来不像是一封来自上位者的工作指令,更像是一封同行之间真诚的学术交流请求。

      顾言蹊靠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盯着这封邮件,沉默了许久。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是……一种更高级、更难以察觉的试探?以退为进?试图用这种低姿态来麻痹他,诱使他放松警惕?

      他无法确定。傅斯渊的心思,深沉似海,他领教过太多次。但无论如何,这封邮件的内容本身,是纯粹的技术探讨,这对项目有利。他从不拒绝基于理性的专业对话。

      沉吟片刻,他回复了一封同样简洁专业的邮件,同意了线上会议的请求,并附上了三个自己这边方便的时间段。

      最终,会议时间定在了两天后的下午,M尼黑时间三点,海城时间晚上九点。

      会议开始前五分钟,顾言蹊提前进入线上会议室。让他略微意外的是,傅斯渊的名字已经显示在参会列表里了。

      三点整,会议准时开始。

      视频连接成功,屏幕那端的影像清晰起来。

      傅斯渊似乎还在傅氏总裁办公室里。但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象征着绝对权威的大班台后,而是坐在一旁的会议区沙发上。他身后是整排的书架,而非冰冷的城市俯瞰图。

      他今天没有穿一丝不苟的西装三件套,只着一件熨帖的深灰色羊绒衫,领口露出里面白色衬衫的领子。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和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铂金腕表。他看起来似乎清瘦了一些,下颌线更加分明,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却比顾言蹊记忆中任何一次线上会议都要专注和……平静。甚至,在那专注之下,还藏着一丝极力掩饰的小心翼翼。

      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旁边散落着几份打印出来的技术文档,上面甚至能看到荧光笔标注的痕迹。

      “Yan总,晚上好。打扰了。”傅斯渊率先开口,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低沉而稳定,却莫名少了几分以往的冷硬。

      “傅总,晚上好。”顾言蹊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无波,“谈不上打扰,项目合作,沟通是必要的。”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自己这边的团队成员,示意会议开始。

      傅氏的技术总监率先提出了几个问题,确实集中在那几个关键算法上。顾言蹊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自己这边的首席算法工程师。

      工程师心领神会,开始进行解答。过程中,傅斯渊一直凝神听着,目光紧盯着屏幕上共享的PPT,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似乎在跟着思考。

      当工程师讲到一处特别精妙的逻辑转换时,傅斯渊忽然抬手,打断了对方:“抱歉,打断一下。David,你刚才提到的这个‘非线性映射优化’,是否借鉴了MIT最近那篇论文里关于对抗神经网络的思想?但我看你们的实现路径似乎更加简洁?”

      这个问题问得极其内行,直接点破了技术的理论渊源,甚至看出了枢光团队的优化之处。

      顾言蹊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没想到傅斯渊会去研读那么前沿的学术论文,而且理解得如此到位。

      David工程师也愣了一下,随即兴奋起来:“傅总您说得对!确实是受那篇论文启发,但我们摒弃了其中复杂的冗余结构,引入了自己设计的权重衰减因子,所以效率更高……”

      傅斯渊若有所思地点头,喃喃自语:“权重衰减因子……妙……”他下意识地身体前倾,眼神中流露出一种纯粹的、对精妙技术的欣赏和探究欲,那神情让他整张冷峻的脸都仿佛生动柔和了不少。

      顾言蹊看着屏幕里的傅斯渊,心中那丝疑虑和戒备,悄然松动了一毫米。至少在这一刻,傅斯渊表现出来的,是一个真正沉浸在技术思考中的同行,而非一个时刻想着掌控和审判的上位者。

      讨论继续进行,气氛逐渐升温。傅斯渊的问题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深入。他不再仅仅是提问,偶尔也会提出自己的看法,虽然有些想法在顾言蹊看来略显保守或基于傅氏原有的技术路径依赖,但都能看出是经过认真思考的。

      在一次关于实时数据流并行处理的激烈讨论中,傅斯渊提出的一个方案被顾言蹊团队的数据专家指出了潜在的死锁风险。傅斯渊皱紧眉头,没有立刻反驳,而是沉默了几秒,随即快速在纸上演算起来。

      片刻后,他抬起头,眼神锐利:“是我忽略了时间戳同步的边界条件。Yan总,你们提出的‘异步校验队列’方案确实更优。”他承认错误的速度快得惊人,语气坦然,没有任何尴尬或羞恼,仿佛真理面前,身份面子皆可抛。

      这一刻,顾言蹊终于忍不住,亲自开口了。他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位置,身体微微前倾,清冷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出:

      “傅总能看到这个边界条件,已经比很多固守陈规的工程师强很多了。”他顿了顿,指尖在触摸板上滑动,调出另一张结构图,“其实关于这个并行处理,我们还有一种更激进的思路,可以进一步压榨硬件性能,但风险也更高,需要非常精细的异常捕获机制……”

      他开始阐述一个尚未写在方案里的、更具前瞻性的构想。语速不快,但每一个词都精准无比,逻辑链条清晰严谨。他时而用笔在电子白板上勾勒出简单的示意图,时而引用最新的学术研究成果作为佐证。

      屏幕那端的傅斯渊,已经完全忘记了最初那点小心翼翼和刻意维持的平静。他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顾言蹊,盯着他那张因为投入而格外生动的脸。

      温暖的室内灯光勾勒着顾言蹊清瘦的侧脸轮廓,他的睫毛很长,低垂时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抬起时,那双平日里总是平静无波、甚至带着冷意的眸子,此刻却闪烁着一种近乎耀眼的光芒——那是极度自信、沉浸在热爱领域里才会迸发出的神采。他的手指白皙修长,在空中比划着复杂的逻辑关系时,带着一种优雅而强大的力量感。

      傅斯渊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猛烈地鼓噪起来。

      他见过顾言蹊很多样子——隐忍的、顺从的、痛苦的、绝望的、冰冷的、疏离的……却唯独没有见过他此刻的样子。

      如此的光芒四射,如此的……迷人。

      那是一种超越了容貌的、源于深厚学识和强大内心的魅力,像磁石一样牢牢吸引着傅斯渊的全部注意力。他感觉自己仿佛第一次真正地“看见”了顾言蹊,不是作为他的所有物,不是作为他遗憾的叛徒,而是作为一个独立的、强大的、散发着耀眼光芒的个体。

      原来,平等的看待他,真正的与他进行一场灵魂站在同一高度的对话,感觉竟然是……这样的。

      不是俯视,不是掌控,而是一种近乎战栗的欣赏,一种被对方的智慧和才华强烈吸引的震撼,甚至……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卑劣的渴望——渴望这光芒,能再次为自己所有。

      但他很快压下了这丝妄念。他清楚地知道,此刻的自己,只是一个幸运的、被允许窥见这光芒一角的听众。

      会议不知不觉超时了2小时。当顾言蹊结束阐述时,会议室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傅斯渊率先回过神来,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真诚和一丝沙哑:“精彩……叹为观止。Yan总,受教了。”

      这句赞美,毫无保留,发自肺腑。

      顾言蹊似乎也刚从那种全神贯注的状态中抽离,听到傅斯渊的话,他微微一怔,随即唇角极轻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却瞬间冲淡了他周身清冷的气质,如同冰雪初融。

      “傅总过誉。只是些不成熟的想法,抛砖引玉。”他语气依旧平淡,但眼神中的锐利光芒尚未完全褪去。

      断开视频连接后,顾言蹊坐在椅子上,看着黑掉的屏幕,久久没有动弹。

      胃部的隐痛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心里那种微妙的感觉再次浮现——紧绷的弦被放松后,带来的不是轻松,反而是一种陌生的、难以言喻的空茫感。

      傅斯渊……好像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而屏幕另一端,傅氏总裁办公室里,傅斯渊也久久没有起身。

      窗外是海城璀璨的夜景,却丝毫无法吸引他的目光。他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顾言蹊刚才阐述技术方案时那双发光的眼睛,那自信从容的姿态,那清晰有力的逻辑……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曾经拥有的,是一颗怎样璀璨夺目的明珠。而他,却差点亲手将其摔碎在泥里。

      平等……

      他喃喃地咀嚼着这两个字,舌尖仿佛尝到了一种全新的、复杂的滋味。

      原来,学会平视一个人,首先需要做的,是承认对方的光彩,足以照亮自己。

      而他,似乎才刚刚开始学会,如何睁开被傲慢和占有欲蒙蔽已久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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