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4、困顿与闪耀 ...
-
海城的冬天，湿冷入骨，那种寒意能穿透最厚重的呢子大衣，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傅氏集团顶楼的总裁办公室里却暖意融融，中央空调无声地输送着适宜的温度，只是这人工的暖意，丝毫驱不散傅斯渊眉宇间越积越厚的阴郁与冰冷。他像一座被暖流环绕的孤岛，自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他站在落地窗前，指间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烟，猩红的火点在修长的指间明灭，青白的烟雾缭绕升腾，模糊了他深邃却带着明显倦意的轮廓，也模糊了窗外那片他曾经觉得尽在掌握的钢铁森林。
几个月过去，他精心修剪的发型依旧一丝不苟，昂贵的定制西装完美贴合着他锻炼得宜的挺拔身躯，每一个细节都维持着外人眼中的完美无缺。但若仔细看去，会发现他眼底的阴影并未完全消散，反而沉淀得更深，紧抿的薄唇边，甚至添了一道极浅却清晰的、因长期绷紧下颌线而新生的纹路，泄露出主人持续处于某种高压下的内在状态。
这些细微的变化，并未折损他逼人的英俊，反而给他增添了一种成熟男人特有的、被沉重心事反复打磨过的冷硬魅力，像一柄收入名贵鞘中却仍丝丝透出寒芒的古刃，危险而引人探究。
他本以为，猎物既已归笼，他便可以好整以暇，从容布网。
他不惜动用大量隐蔽资源，悄无声息地为顾言蹊的回归扫清了无数政策与程序上的障碍，像一个隐藏在幕后的舞台经理，默默为他搭建好登场的阶梯。他甚至在脑海中预演了无数种场景——顾言蹊在面对国内盘根错节的局面时，或许会遇到棘手的困难，或许会需要关键的帮助，那时，他便可“恰好”出现，施以援手，顺理成章地重新建立起连接，甚至……或许能意外赢得一丝冰释前嫌的感激。
然而，现实却以一种近乎嘲讽的姿态，给了他沉重而彻底的一击。
顾言蹊是回来了，却仿佛径直进入了一个与他平行的、高速运转的时空轨道。他忙碌得像个永不停止的高速旋转陀螺，身影频繁而耀眼地现身于各种高规格的政府协调会议、前沿行业论坛、数额惊人的投资谈判和极具影响力的媒体专访之中，锋芒毕露，应酬无穷，迅速成为海城科技新贵圈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傅斯渊那些斟字酌句、甚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试探的邮件或消息，发出去后大多如石沉大海，得不到半点回响。偶尔极其幸运地得到回复，也永远是极其官方、冰冷、简洁到吝啬的格式化的句子：“收到，谢谢傅总关心。”
“已转交相关部门处理。”“祝好。”
客气，疏离，冰冷，像对待任何一个需要维持基本礼貌、却绝无深交可能的普通商业伙伴。他甚至能无比清晰地想象出顾言蹊在回复这些时，那副面无表情、目光不曾离开电脑屏幕、纯粹公事公办、不愿浪费一秒多余时间的模样。
这种被彻底无视、被完全排除在其生活与事业核心圈层之外的感觉，比任何一次直接的、火药味十足的对抗，都更让傅斯渊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和……一种陌生而尖锐的、名为嫉妒的情绪。
是的，嫉妒。一种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如此强烈、如此不受控制地体验到的情绪，正疯狂地侵蚀着他的理智。
因为他能无比清晰地看到，在顾言蹊那个忙碌、耀眼、飞速发展的新世界里，周慕白的身影，竟然无处不在，如影随形。
财经新闻的醒目版面上，刊登着周慕白与顾言蹊并肩站在海城城东管委会门前的照片，两人微笑着与主要领导握手，姿态从容默契。高端行业论坛的嘉宾席上，周慕白总会在顾言蹊精彩发言后，第一个带头沉稳而真诚地鼓掌，眼神中的欣赏与推崇毫不掩饰。那些流出的私人宴会照片中，周慕白也总是那般恰到好处地、自然而然地站在顾言蹊身侧，娴熟地为他引荐各方关键人物，姿态亲昵而熟稔，仿佛早已演练过千百遍。
周慕白可以如此光明正大地为他奔波打点，为他整合稀缺资源，为他保驾护航，分享他的每一次成功与喜悦。而他傅斯渊，却只能像一个永远无法见光的阴暗窥伺者，躲在一切不能被发现的角落里，动用着所有不能宣之于口的灰色手段，做着一些对方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甚至即便知道了也未必会领情、反而可能心生警惕的所谓“好事”。
这种极端鲜明的对比，像一根根淬了毒的细针，日夜不停地、反复地扎刺着他的心脏，让他寝食难安。
尤其当枢光科技正式启动A轮融资的重磅消息传出时，傅斯渊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认定这是一个绝佳的战略契机——一个可以名正言顺地、以资本为纽带重新与顾言蹊进行深度绑定的天赐良机。
他立刻让宋临第一时间联系了枢光方面，表达了傅氏集团旗下投资公司强烈参与的意愿，并且开出了极其优厚、条件宽松得近乎于赤裸裸示好的报价，几乎等同于送钱。
他甚至在脑海中反复预演了顾言蹊看到方案时，或许会流露出的惊讶，或许会产生的犹豫，但最终大概率会不得不认真考虑的场景，毕竟，没有人会拒绝如此优越的条件。
然而，他最终等来的，却是一封来自顾言蹊助理的、措辞极其礼貌周全却立场无比坚决的拒绝邮件。
邮件中公式化地感谢了傅氏的“厚爱与青睐”，但明确表示“经管理层慎重决议，本轮融资策略已定，主要引入具有深厚产业背景和全球化视野的战略投资者，暂不考虑纯财务投资及现有业务关联度过高的投资方”，并非常“委婉”却精准地提及“为规避未来潜在的利益冲突及最大限度保持公司运营的独立性与战略灵活性”。
“利益冲突”？“独立性”？
每一个被精心挑选出的词语，都像一把把冰冷锋利的解剖刀，精准地切割着傅斯渊敏感的神经末梢。
他被拒绝了。如此干脆利落，不留丝毫转圜余地，甚至不愿意亲自给他一个解释。
而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他通过渠道得到确认，周慕白旗下的慕宇资本，不仅强势领投了本轮融资，还与枢光科技进一步达成了全方位、深度的战略合作协议，涉及核心技术共享、全球市场协同拓展等多个核心层面。
那一刻，傅斯渊感觉自己所有苦苦维持的冷静和自制力都在瞬间崩塌殆尽。为什么？为什么周慕白可以？他却不行？
难道在顾言蹊的心里，他傅斯渊就永远是那个只会带来“冲突”、妨碍他“独立”的洪水猛兽和灾难象征吗？而周慕白，就是那个永远光风霁月、值得完全托付信任的“自己人”？
剧烈的嫉妒和深刻的挫败感像毒火一样，疯狂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看着财经新闻里，顾言蹊与周慕白在签约仪式上握手、微笑、并肩而立的照片，只觉得那画面和谐、耀眼、完美得无比刺眼，仿佛他们才是天造地设、携手共进的理想合作伙伴，甚至……那画面默契得更像是一对心意相通、并肩作战的伴侣。
这个不受控制冒出的念头，几乎让他彻底发狂。
但他终究是傅斯渊。在经历了极度的挫败和暴怒之后，一种偏执的、不肯认输的、属于猎食者的劲头反而被彻底激发出来。
明路不行，暗路效果不彰？他就换一种方式！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试图寻找新的、更有效的突破口。
既然无法成为他的投资人，无法靠近他的核心决策圈子，那么，就用他最擅长、也最无可指摘的方式——用绝对的实力和商业影响力，来强势吸引他的注意。
他不再试图隐藏自己的举动，而是选择光明正大地、以傅氏集团总裁的显赫身份，开始大张旗鼓地为枢光科技铺路搭桥。他亲自出面，将枢光的产品和技术解决方案，强力推荐、甚至近乎“推销”给自己庞大产业链上的好几个重量级合作伙伴，不惜以傅氏未来的长期合作订单和自身的信誉为对方提供担保。
“王总，强烈建议你们试试枢光的机械臂，他们的力控算法绝对是全球顶尖水准，对你们生产线精密装配的良品率提升会有颠覆性帮助。”
“李董，你们集团那个智慧仓储的标杆项目，完全可以考虑引入枢光的整体系统，傅氏可以用我们的合作声誉为他们做背书。”
他这些前所未有的举动，在顶尖商业圈层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与诸多猜测。许多人看不明白，傅氏这艘商业航母的掌舵人，为何要如此不遗余力、近乎放低姿态地去扶持一家新兴的、甚至在某些领域存在潜在竞争关系的公司。
效果是立竿见影且显著的。枢光科技的订单询盘量在短期内激增，知名度再次大幅提升。
傅斯渊内心期待着，这一次，他做到了这个地步，顾言蹊总该有所触动，有所表示了吧？哪怕只是一封简短的、带有个人色彩的感谢邮件，或者一个直接打来的电话？
然而，他最终等来的，依旧是顾言蹊助理发出的、措辞完美无缺的程式化感谢函，以及……周慕白再次打来的一个电话。
周慕白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得体，却透过电波传递出一种清晰的、礼貌的疏离感：“傅总，再次感谢您对枢光的鼎力支持和宝贵推荐。Yan最近实在是行程爆满，分身乏术，但他特意委托我一定要亲自向您转达诚挚的谢意。后续具体的项目对接细节，我们这边会有最专业的销售和技术团队与您的合作伙伴直接跟进，请放心，一定会提供超越期望的最优质服务。”
又是周慕白！仿佛他已然成为了顾言蹊唯一的、法定的官方代言人和屏障！
傅斯渊紧紧地握着电话听筒，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骨节凸起，但他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感觉自己所有的力气，所有的谋划，都再次打在了一团深不见底、吸音无限的棉花上，得不到任何想要的回应。
挂断电话，无边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深刻无力感，终于如同冰冷的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
他颓然地坐回宽大冰凉的皮椅里，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支撑，望着窗外那片璀璨繁华却感受不到丝毫温度的都市夜景，第一次如此清晰而痛苦地认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
他的网，之所以曾经对顾言蹊有效，并非因为那张网本身有多么精巧、多么牢固，仅仅只是因为那时的顾言蹊，甘愿被困在那张网中，甚至亲手为织网人递上了丝线。
而现在，当对方早已彻底挣脱所有束缚，羽翼丰满，翱翔于九天之上，对他的所有举动——无论是暗中的相助，还是明面的示好，都报以彻底的、礼貌的、无动于衷的漠视时，他精心编织的一切，都成了可笑的一厢情愿和徒劳的自我感动。
猎人一旦彻底失去了猎物的在意，那么所有的陷阱、所有的手段，便都瞬间失去了意义。
他缓缓闭上眼，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顾言蹊如今在各种场合出现的画面——自信从容，眼神锐利而坚定，谈笑间举重若轻，在属于他的领域里闪闪发光，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也包括周慕白那样的人。
而他傅斯渊，却像一个被困在旧日梦境里的困兽，被遗忘在过去的时光里，只能徒劳地对着对方早已远去、迈向更广阔天地的身影，一次又一次地挥舞着利爪，撕扯着的，不过是自己的心。
原来，学会真正的平等，那艰难的第一步，竟是先要承认自己早已彻底失去了掌控对方的资格。
这一步，竟如此痛彻心扉，如此……令人绝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