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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鸿鹄之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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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意渐近。
身为孤女,解忧在府中无人注目,却也得了份自在。她总能寻得契机,与常惠说上几句话。
疏影横斜,水清浅。后园僻静处的莲池畔,常惠将一枚温润的鹅卵石轻轻放入解忧掌心。“听人说,握久了,石头也能暖人。”他低声道,目光胶着在她微垂的眼睫上。
解忧指尖蜷起,感受着那石头的凉意,心底却漫上暖流。她正欲开口,眼角余光却瞥见回廊转角处,一抹熟悉的绛色裙裾一闪而逝——解忧想起这段时间其实一直有人在观察他们。
两人瞬间分开,常惠退后一步,垂手侍立。解忧心头一紧,面上强作镇定。那个身影仿佛只是路过,很快便消失在廊柱之后。
午后日影斜长,暖阁的窗棂将阳光切成细碎的金线。解忧正倚在窗边翻书,门帘微动,冯嫽提着一只青布包袱走了进来,鬓角微汗。
“小姐可歇下了?”她轻声问,如常般将包袱放在矮几上,露出几匹素色细葛,“夫人说天热了,该换季了。奴婢特意挑了这些,透气又素净。”
“又劳你跑一趟。”解忧颔首,目光却未从书卷上移开。
冯嫽手脚利落地整理着布料,状似无意地轻声道:“今早路过莲池,瞧见池里新开了几朵碗莲,甚是清雅。小姐若得闲,也可去散散心。”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只是那池边石滑,小姐千金之体,驻足时……还需万分仔细才是。莫要湿了鞋袜,更怕被什么不相干的人远远瞥见,平白落了话柄。”
解忧翻动书页的指尖骤然一停。
冯嫽不再多言,抱起理好的旧衣,微微一福:“奴婢还要去夫人处回话,先告退了。”
帘子落下,脚步声远去。解忧却再也看不进一个字。冯嫽的话像一枚冰针,悄无声息地刺入她心底——她看见了!她不仅看见了,那温和的语调里还藏着清晰的警告:“石滑”、“湿了鞋袜”、“被不相干的人瞥见”……每一个词都精准地敲打在她最隐秘的恐惧上。
整个下午,解忧坐立难安。书卷摊在膝头,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窗外每一声鸟鸣,廊下每一次脚步声,都让她心惊肉跳。她猜测着冯嫽会如何做,是立刻禀报夫人,还是……那种悬而未决的恐惧,比直接的责罚更令人煎熬。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这王府的亭台楼阁间,处处都有看不见的眼睛。
这一夜,解忧辗转反侧。月光透过窗棂,冰冷地铺在地上。她脑中反复回响着冯嫽的话,以及常惠那双灼热的眼睛。两种画面交织,一会儿是常惠低声说“想轻轻亲一下小姐”的温柔,一会儿是冯嫽那句“落了话柄”的冰冷。她怕失去那一点唯一的暖意,更怕这暖意会焚毁他们两人。
直到次日傍晚,冯嫽才再次出现,仍是借着送些针线的由头。阁中无人,她看着解忧眼下淡淡的青影,轻轻叹了口气。
“小姐,”她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度,“您昨日……没去莲池吧?”
解忧猛地抬头,脸色微白,手指紧紧攥住了袖口:“你……究竟想说什么?”
冯嫽走近,目光里没有审视,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透彻:“人心不是石头。您冷了太久,忽然遇见一点暖意,便容易当真——这不怪您。”她声音压得极低,“可这府里,风最凉的不是冬雪,是人言。那一点暖,抵不过人言可畏。”
解忧的防线在这一刻骤然崩塌。她垂下眼,声音微不可闻:“……我明白。可是……”可是那一点暖,她舍不得。
“他好,奴婢也看得出。”冯嫽轻声道,“可好,未必够。”
“若一个人,”解忧抬起头,眼中带着孤注一掷的微光,“从不因我的身份而俯首,也不因我的落魄而避让……只是看着我本身……这样的人,难道不该被信一次?”
“该。”冯嫽点头,眼中竟有微光,“可信,也要有信的资格。若他仍是马厩中人,那便是痴心妄想,人人可讥。可若他……不再是仆役了呢?”她目光渐亮,看向解忧,“若他有机会建功立业,换一身锦绣前程呢?”
解忧怔住了,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眼前的迷雾。她从未敢想得如此具体,如此遥远。
“山再高,也有人攀过去。”冯嫽轻声道,“但第一步,得先让他看见山,并且有去攀的勇气。”
几天后,暮色浸染莲池。解忧将一枚系着红绳、刻着“惠”字的竹牌放入常惠手中。竹牌边缘光滑,带着她指尖的温度。
“这是什么?”常惠摩挲着那微凉的竹面,不解其意。
解忧没有直接回答,她深吸一口气,眼中有着显而易见的恐惧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决绝:“冯嫽……她可能看见我们了。”她这句话说得又快又轻,像怕被人听见。
常惠脸色骤变,手下意识按向腰侧。“她?!”他喉头发紧,瞬间想到了最坏的后果——流言、责罚,乃至解忧的清誉被毁,自己被乱棍打死……“她说了什么?王爷和夫人是否……”
“还没有。”解忧摇头,声音发颤,“但她提醒了我……惠,我们这样下去,就像在薄冰上行走,迟早有一天会掉进去。”她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我害怕……我受不了你因为我出事……”
她的恐惧如此真实,极大地冲击了常惠。他猛地攥紧竹牌,仿佛那是救命的稻草:“那我走!我立刻离开王府,走得远远的,绝不连累小姐!”
“不!”解忧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衣料里,“不是那样走!那样我们……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了!”她将竹牌按在他掌心,“去边关!北地、上郡、陇西……朝廷正在用人之际。你的身手,你的骑射,不该浪费在给贵女驾车牵马上!去那里,用你的本事,为自己搏一个出身,一个前程!”
“不可!”常惠斩钉截铁,声音里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解忧怔在原地,仿佛被瞬间凝住的冰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