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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二卷 瀚海孤征 孤征启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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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忧抬起眼,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王兄王嫂,我要去乌孙。”
楚王夫妇一时默然。楚王嘴唇微动,终未出声,目光中杂糅着愧疚、释然与不忍。楚王妃上前一步,握住解忧冰凉的手,指尖微颤,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安君躲在廊柱后头,红肿着一双眼,望着解忧无声地流泪。
解忧端坐堂前,听着堂兄堂嫂那些干涩而拘谨的叮嘱。她背脊挺得笔直,容色平静如水,仿佛议论的是别人的命运。
笼罩楚王府多日的紧绷气氛似乎忽然一松,随之漫上来的,却是另一种更沉重、更无声的压抑。
夫人开始忙碌打点陪嫁侍女,精挑细选,却总难心安。万里征途,异域风霜,若无真正得力又忠恳的人随身护持,解忧该如何自处?她愁眉不展,叹息声浸透了每一个角落。
“夫人若信得过,奴婢愿随公主西行。”
冯嫽上前一步,敛衽深深下拜。
夫人蓦地一怔:“阿嫽,你……”她看向自己最得力、最信赖的侍女,那沉稳的目光没有一丝动摇。她再望向解忧那沉静却孤绝的身影,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所有话语化作一声哽咽的长叹。她紧紧握住冯嫽的手,泪水滚落:“……好孩子,替我,务必护好她。”
回到冷清的闺阁,解忧与冯嫽默默整理着远行的箱笼。衣物、简牍、妆奁……每一样都带着楚地的气息,却又冰冷得像即将离体的躯壳。当冯嫽捧出那个存放细软首饰的紫檀小匣时,解忧的目光骤然定住。匣底深处,一方素帕包裹着的硬物轮廓,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伸出手,指尖冰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拂开几件寻常珠钗,触到了那方素帕。一层层揭开,月光般的温润光泽流泻出来——是那枚和田青玉柳叶。叶尖微卷如新月,叶脉依旧纤毫毕现,流转着内敛的光华,仿佛凝固了某个遥远夜晚的温度与誓言。
一股尖锐的痛楚混合着冰冷的愤怒猛地攫住了她!背叛的流言,绝望的应允,这玉的存在本身,都成了最尖锐的讽刺!它曾是她心尖上最温热的慰藉,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带着一种毁灭般的冲动,猛地攥紧了那枚玉柳叶!冰凉的玉石硌着掌心,寒意刺骨。她站起身,快步走到窗边,手臂高高扬起,就要将这承载着所有幻灭与耻辱的信物狠狠掷入窗外的莲池!让它沉入冰冷的淤泥,永不再见天日!
风卷着残叶扑打在窗棂上,发出簌簌的轻响。就在那脱手的瞬间,她的动作僵住了。手臂悬在半空,微微颤抖。月光透过窗格,映着她煞白的脸和眼中激烈翻涌的痛苦。
“惠身无长物,唯此玉与一片真心,可托付于小姐……”
“玉在,心在……”
那低沉而郑重的声音,那月夜下灼灼的目光,那交付家族最后荣光时的孤注一掷……无数画面碎片般涌回脑海,带着不容置疑的真实力量,狠狠撞向她此刻的恨意。这玉,不仅仅是他给她的信物,更是他父亲留给他的、那个破落家族仅存的、有形的过往痕迹!他曾将它视为比自己性命更重的承诺。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和茫然淹没了她。恨他吗?恨这枚玉吗?还是恨这弄人的命运?她分不清了。紧攥的手指缓缓松开,玉柳叶安然躺在掌心,那温润的触感依旧,却沉重得让她几乎托不住。
最终,她只是颓然地垂下手,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她没有再看那玉一眼,只是将它连同那方素帕,胡乱地塞回了小匣的最底层角落,仿佛要将那段记忆也一并尘封。然后,“啪”地一声合上了匣盖,动作决绝,带着一种近乎自欺的逃避。
“收起来吧。”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死水微澜。
冯嫽默默接过匣子,目光掠过解忧紧抿的唇和空洞的眼神,没有多问一句,只是将那小小的紫檀匣,稳稳地放入了随行箱笼的最深处。
吉日辰时,楚王亲率一支精干护卫,护送解忧车驾启程。车轮碾过王府门前的青石板路,北上经睢阳,西过荥阳,循着贯通关东与京畿的官道,一路向长安行去。
数日后,这承载着楚地离愁的车马,终抵长安城,在楚王在京的宅邸安顿下来。
那是武帝太初四年,汉家国势鼎盛,联合西域共抗匈奴之策亦日趋成熟。乌孙遣使请婚,朝野上下皆知此事非同寻常。解忧虽已应诏,然正式和亲非比寻常,诸多礼制备需时日。
解忧居于长安楚邸,未敢片刻闲适。她先是依制受皇室正式册封,获公主玺绶与仪仗,自此身份更易,代表天家体统。随后,便有宫中女官前来,悉心教授她朝觐、宴飨、婚聘等皇家礼仪,不仅习汉宫典制,亦涉乌孙风俗概要,以备异日入乡随俗。此外,典属国亦遣人呈送西域舆图、乌孙王族谱系与匈奴近况文书,嘱其熟记于心。这段时日,解忧晨起习礼,午后观舆图、记名姓,夜晚亦常挑灯阅简,不敢有丝毫懈怠。
一切筹备就绪,朝廷亦择定吉期。至日,未央宫前广场旌旗招展,仪卫肃列。只闻礼官一声高唱:“圣——驾——到——!”刹那间,广场上所有官员、卫士、仪仗,乃至楚王一行,尽皆俯身下拜。山呼海啸般的“万岁”之声直冲云霄,在巍峨的宫阙间回荡不绝。
楚王率解忧及使团正副使趋步上前觐见。武帝身着常服,目光如炬,立于丹墀之上。他先是召见持节正使、副使及护卫将领:“诸卿此行,非止送嫁,乃通绝域、固藩篱之重任。持节者,当彰汉家威仪。护卫者,须保公主周全。西域路遥,风沙险恶,然此心所系,关乎社稷安宁。望卿等同心戮力,勿负朕托。”
言毕,武帝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解忧身上。少女解忧身着厚重的翟衣,努力地挺直着纤细的脊梁。武帝对侍立一旁的典属国官员微微颔首。那官员会意,上前一步,对解忧朗声道:
“陛下口谕:公主远适乌孙,乃大汉与西域之纽带。昔博望侯凿空,始通绝域。前有细君远托异域,惜乎其功未竟。今以公主续其前踪,望为西极悬一明珠。塞外风物迥异,然公主身负华章,当以柔嘉之德,化育远人。玉门关外,公主之安,即汉家西顾之安。慎之,勉之!”
解忧听在耳中,只模糊地感受到一种沉甸甸的期许,似乎将她与一个极其宏大而遥远的目标联系在了一起,然而这些都远不如离别的哀伤和未知的恐惧来得真切。她深深垂首,依礼拜谢:“臣女解忧,谨遵陛下教诲,定不负天恩。”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武帝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带着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意味,最终轻轻挥了挥手。
解忧和冯嫽步出宫门,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只见未央宫前,旌旗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