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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雁书成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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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下旨:
“乌孙昆弥为嗣续盟好,再请尚汉公主。昔细君公主远适乌孙,忧思薨逝,圣心悯之。今为永固藩篱,共御匈奴,当续选宗室淑女,承公主之节,行和亲之礼,以安西陲。太初四年二月下。”
旨意既下,遴选宗室女的重担便沉沉压了下来。而朝堂之上,暗流涌动。某些位高权重的朝臣,深谙圣意所求乃“合适人选”,便适时呈递了一份看似公允的奏章,其上赫然点明:“楚王有女,虽为罪臣之后,然秉性温良恭俭,姿容端丽,正宜为国分忧,远适乌孙。此举既解陛下西顾之忧,亦可彰显天子不弃罪臣之后、泽被深仁之浩荡天恩。” 此奏一出,圣意随之而决。
圣意难违!楚王接旨时面色如铁,紧握的拳微微颤抖,终是黯然垂首,无力回天。王府内,安君公主闻讯,如遭晴天霹雳,顿时哭得撕心裂肺,死死抱住楚王妃的腿,声音凄厉:“母妃……乌孙万里绝域,风土迥异……女儿这一去,只怕今生再难奉孝膝前……”楚王妃将女儿颤抖的身躯紧紧搂入怀中,面色惨白。
彭城西市口,傍晚。
风尘仆仆的军中书吏刚勒住马,一个惊喜的声音炸响:
“嘿!老五!真是你!” 一个衙役打扮的人大步上前,热情地一把拽住他胳膊,“走!喝酒去!给你接风!”
书吏急忙推辞:“三郎哥!盛情心领!我要给楚王府送信!要紧事!”
那人道:“王府就在前头!喝两杯误不了!走走走!” 他连拉带拽。
“我送完就来,你先等等。” 他挣脱开,三步并两步跑到楚王府朱漆大门前,急促叩响门环。
侧门开缝,露出门吏精明的脸:“何事?”
书吏赶紧递上两封信:“劳烦大哥!朔方军中信使,此信呈楚王殿下。” 又拿出那封仔细包裹的小竹简,压低声音,再三强调:“这一封,务必亲手交给解忧小姐身边的侍女!万分紧要!”
门吏接过信,瞥了眼不远处等着的陈三郎,不耐烦地摆摆手:“知道了!王爷的信自会呈上。给小姐的?放心,我转交管事嬷嬷,误不了!” 语气笃定。
书吏如释重负,连声道谢,转身跑向招手催促的故友。两人身影很快被彭城的暮色和人流吞没。
当日楚王外出未归,门吏便把两封信放进一个袋子,叫嬷嬷都送到了楚王妃的侍女手上。王妃先拆看了给楚王的信,无非是报平安、表忠心,她略扫一眼便放在一旁。待她拿起别一封的信时,不禁大惊。看着上面力透竹背的字迹。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一个卑贱的马夫,竟敢如此痴心妄想,纠缠王府的小姐!
此时安君公主的哭声正从隔壁传来,声声刺耳。一个念头在王妃烦乱的心中升起:这卑贱马夫,还想纠缠府里的姑娘?她眼神一冷,毫不犹豫地将竹简凑近烛火。火苗贪婪地舔舐着,常惠那力透竹背、饱含思念的字迹迅速焦黑、卷曲,化为灰烬。
几天后,府中渐渐有了传言:那个投军的常惠,来信了!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解忧沉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他还活着!这消息让她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她忍不住悄悄问冯嫽:“可曾听说……他除了信,还带了什么回来没有?”冯嫽心领神会,立刻去打听,很快带回消息:“小姐,问过了,夫人只收到一封信,并无他物。”
解忧的心又提了起来。为什么没有只言片语给她?是边塞太忙?是信使疏忽?还是……她不敢深想,只能按捺住焦灼,默默等待。
渐渐地,府中下人间开始流传起另一个“确切”的消息,据说是从王爷那边透出来的:常惠在给王爷的信中禀告,说他在边塞已经娶了当地军户的女儿,安了家!信中还说,虽已成家立业,但绝不敢忘王爷昔年收留的恩德!
“娶妻了?真的假的?”
“那还有假?听说信里写得清清楚楚!王爷都看了!”
“真的假的?当初在府里,看着挺老实一人啊?”
“边关苦寒,有个女人暖被窝,人之常情嘛……”
流言如同附骨之疽,越传越盛,越传越真。解忧起初不愿相信,拼命告诉自己那是谣言!是有人故意中伤!可架不住说的人越来越多,细节越来越“详实”,甚至连“他信中不忘旧恩”的说辞,都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她的心——不忘王爷旧恩,却唯独忘了她!
冯嫽心急如焚,想为常惠辩解,想找出流言的源头,可面对这汹汹众口,她的声音显得那么微弱。她看着解忧的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眼神一日比一日空洞,那曾经因为常惠而燃起的一点生气,正被这冰冷的流言一寸寸冻结、熄灭。
终于,在一个暮春的黄昏,窗外残花零落成泥。解忧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窗外仆妇们又一次“无意”提及常惠在边塞娶妻生子的“佳话”。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彻底碎裂了。原来所有的等待,所有的誓言,不过是自己编织的一场幻梦。那曾经照亮她冰冷世界的唯一暖阳,早已照在了别人的屋檐下。心,像是被那烛火焚烧的信笺,先是灼痛,继而冰冷,最终寸寸成灰,再无半点火星。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年轻却死寂的脸,如同精致的瓷器,了无生气。
她静静地望了一会儿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随后转身,推门而出。暮色沉沉地压进回廊,她的脚步很轻,却一步未停,径直走向楚王妃所在的正院。